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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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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

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

“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但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为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款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座中遇得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借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

“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亡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宵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一九五八年。我也是五八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

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伙。对户住的是我姊姊与姊夫。单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姊姊,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并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着职业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上,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生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这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只鬼干么?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自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别想逃出生天。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不肯放过。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地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姊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作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借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咭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

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作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来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过来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以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夜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伥鸡,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借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

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口六面相对,图穷而匕现。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颔首。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所以没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

“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什么。鬼用什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心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出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依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点头。

“请你也帮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我马上住嘴。不知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作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作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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