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隐名姓巧扮作西宾 借雕弓设计赚侠女(2/2)
姑娘在窗外看见急了。你道她急着何来?书里交代过的这张弓原是她刻不可离的一件东西。正因她母亲已故急于要去远报父仇正等这张弓应用;却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着人送还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给邓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动身这个东西送上门来楚弓楚得岂有再容它已来复去的理?因此听了那尹先生的话生怕邓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说道:"九师傅莫放先生走待我自己出来见他。"不想这第一宝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压着了。邓九公正在那里说:"且住我们再作商量。"听得姑娘要自己出来便说:"这更好了人家本主儿出来了。"说着十三妹早已进了前厅后门。那尹先生站起来故作惊讶问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见虽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鹤闲云那嫩而白的面庞儿还仿佛认得出来;一眼就早看见了她左右鬓角边笔正的那两点朱砂痣。邓九公指了姑娘道:"这便是你先生方才问的那位十三妹姑娘。"那先生又故作惊喜道:"原来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无意中见着这位脂粉英雄、巾帼豪杰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这样凑巧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官笑道:"怎么也在此呢?这就是人家的家么!"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来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听那放羊的孩子说甚么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个姓石的人家。既是见着姑娘就是有了着落不须忙着走了。"说罢便向姑娘执手鞠躬行了个礼;姑娘也连忙把身一闪万福相还。尹先生道:"我东人安家父子曾说果得见着姑娘嘱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说他现因护着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家还要亲来拜谢。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报的英雄况又是年轻闺秀定不肯受礼。说有位尊堂老太太嘱我务求一见替他下个全礼便同拜谢了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内堂望姑娘叫人通报一声容我尹其明代东叩谢。"姑娘听了这话答道:"先生你问家母么?不幸去世了。"尹先生听了先跌一跌脚说道:"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东人父子一片诚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这位老太太安荣尊养略尽他答报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辞世姑娘你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处答报?不信我尹其明连一拜之缘也不曾修得。也罢请问尊堂葬在那里待我坟前一拜也不枉走这一趟。"姑娘才要答言邓九公接口道:"没有葬呢!就在后堂停着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这张弹弓灵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东人的话。"说着往里就走。
姑娘忙拦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门不敢当此大礼。"说完了搭撒着两个眼皮儿;那小脸儿绷的比贴紧了的笛子膜儿还紧。
邓九公把胡子一绰说:"姑娘这话可不是这么说了俗语怎说的:有钱难买灵前吊.这可不当作女儿的推辞。再说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也得让他交得个排场去。"
说着便叫褚一官过来道:"你先去把香烛点起来。姑娘也请进去候着还礼等里头齐备了我再陪进去。"姑娘一想这弹弓来了就让他进去灵前一拜何妨应了一声回身进去了。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预备香烛。这个当儿邓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在安老爷肩上拍了一把又拢着四指把个老壮儿大姆指头伸得直挺挺的满脸是笑却口无一言言外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都被你料估着了。
不一时褚一官出来相请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爷同了邓九公进去。只见里面是小小的三间两卷房子。前一卷三间通连左右两铺靠窗南炕;后一卷一明两暗。前后卷的堂屋却又通连那灵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灵右候着还礼。
早见那褚大娘子站在她身后照料。安老爷走到灵前褚一官送上檀香。安老爷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后褪下那张弹弓双手捧着含了两泡眼泪对灵祝告道:"啊!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中早有些不耐烦起来想道:"这先生一定有些甚么症侯他这满口里不伦不类祝赞的是些甚么他又从那里来的这副急泪?好不可笑可怜!"姑娘那里知安老爷此刻心里的苦楚!
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条身子和世间上恒河沙数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节义都有假的;独有自己和自己打起交道来这"喜怒哀乐"四个字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断假不来。这四个字含而未便是天性;皆中节便是人情。
世上没有不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乐";"喜怒哀乐"离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离人远了。这颗头儿自从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后人断逃不出这两句话去。
安老爷是个天性人情里的人此时见了十三妹她家老太太这个灵位先想起和她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动她搭救公子的一段恩义更看看她一个女孩儿家一身落魄四海无家不觉动了真情了。所以未曾开口先说了一个啊字的语词紧接一个"老"字意思要老弟妇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无论此时我暂作尹其明不好称她老弟妇;就便我依然作安学海这等没头没脑的称她声老弟妇这姑娘也断不知因由就连忙改口称了声老太太。
紧接着自己称名祝告意思就要说"我安学海"一想更使不得。这一个真名道出来今日的事章法全乱了。幸而那"安"字同"啊"字一个字母纳音转韵转作个"阿"字就跟着字母接了个"唏唏唏唏唏"作了个吁唏悲切之声。故连忙改说:"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东人的托付来寻访令爱姑娘拜谢老太太;送这张雕弓取那块端砚。我东人曾说倘得见面命我称着他父子安学海、安骥的名字替他竭诚拜谢还有许多肺腑之谈。不想老太太呀!你已骑鹤西归叫我向谁说起?所喜你的音尘虽远神灵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表。
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罢把那张弹弓供在桌儿上退下来肃整威仪拜了三拜泪如泉涌。姑娘还着礼暗道:"他可唠叨完了。弹弓儿是留下的了这大概是没甚么累赘了。
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来。"谁想这个当儿偏偏的走过一个礼仪透熟的礼生来便是褚大娘子把她搀了一把说:"姑娘起来朝上谢客。"不由分说搀到当地又拉了一个坐褥铺在地下说:"尹先生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头去。那先生连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这是为何?原来这是因为他是替死者磕头不但不敢答并且不敢受是个极有讲究的古礼。姑娘磕头起来正等着送客。这个当儿可巧又走过一个机灵不过的茶司务来便是褚一官手里拿着一个盘儿托着三碗茶说:"尹先生我们姑娘是孝家不亲递茶了。"
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间南炕上;下又给邓九公安了一碗;还剩一碗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说:"姑娘这里陪。"姑娘此时无论怎样断不好说:"你们外头喝茶去罢!"怎当那邓九公又尽在那么让先生上坐。只见那先生并不谦让转过去坐定开口便问道:"这位老太太想是早过终七了?"邓九公道:"那里等我算算。"说着;屈着指头道:"五儿六儿七儿八儿九儿。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一宿后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邓九公何必和他絮烦这些话只见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儿一定说:"难道今日是第五天?我闻古礼殓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况且大殓已经五天又断不至于作不成一领孝服;这姑娘怎的不穿孝?"罢了!姑娘心里真没防他问到这句!又不肯说:"我因为忙着要去报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说:"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风俗向来如此。"那先生说道:"喂!岂有此理!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冠婚丧祭各省不得一样;这儿女为父母成服白天子以至庶人无贵贱一也。怎讲得此地向来如此起来?
"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随乡儿入乡儿了。"那先生道:"呀!喂!更岂有此理!纵说这穷山僻壤不知礼教有了姑娘你这等一个人在此正该作个榜样化民成俗;怎倒说起这随乡入乡的话来?这等看来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古人真不我欺!据我那小东人说来十三妹姑娘怎的个孝义怎的个英雄我那老东人以耳为目便轻信了这话;而今如此据我尹其明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是个傲骨四海交游何尝轻易下礼于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东人你好没胸襟没眼力累我枉走这一趟!咦我尹其明此番来得错矣!"
读者你看十三妹那等侠气雄心、兼人好胜的一个人如何肯认寻常女子这个名目?无如报仇这桩事自己打算着要万分缜密;不穿孝这桩事自己也知是一时权宜其实为去报仇所以才不穿孝。两桩事仍是一桩事只因说不出口转觉对不住人。却又一片深心打了个呼牛亦可呼马亦可的主意任是谁说甚么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不想这位尹先生是话不说单单的轻描淡写的给她加上了"寻常女子"这等四个大字可断忍耐不住了。只见她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儿一挺才待说话不防这边嘭的一声把桌子一拍邓九公先翻了说:"喂!尹先生你这人好没趣呀!拿了这张弹弓我说留下你又不留;你说要走你又不走倒象谁要拐你物似的。
及至人家本主出来了你交了你的弹弓就完了事了又替你东人参的是甚么灵。是我多了句嘴让你进来。人家谢客递茶让座是人家孝家的礼数你是懂的就应该避出去;不出去坐了也罢了;本家穿孝不穿孝可与你甚么相干?
用你东瓜茄子陈谷子烂芝麻的闹这些累赘呀!"那尹先生道:"我讲的是礼礼教天下。大概于礼不合天下人都讲得。难道我到了你们这不讲礼的地方也随乡入乡跟你们不讲礼起来不成?"一句话惹得邓九公索性站起来说:"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说你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干的不过一个坐着的奴才罢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县衙门里的吹六房、诈三班的款儿来。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顿精拳头去。"那尹先生听下安然坐在这里不动。只见他扬着个脸儿望了邓九公道:"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敢妄称作英雄豪杰却也颇颇见过几个英雄豪杰。今日因这桩事这句话领你这顿拳头倒也见得过天下的英雄豪杰。
说着把脖颈儿一低膀儿一松说:"领教。"姑娘在旁一看说:"这是块魔不可和他蛮作。"因拦邓九公道:"师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两拳也不值一笑。况他以礼而来尤其不可使他藉口。
他既满口的讲礼你我便和他讲礼。等他讲不过礼去再给他个厉害不迟。"邓九公道:"姑娘你不见是我让他进来的吗?他这里叫我受着窄呢!"一面说着一面依旧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只大宽的袖子扇着就气得他哟噗哧噗哧的直作了个手眼身法步一丝不漏。
姑娘劝住了邓九公也就归座。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见他手捻着几根小胡子儿微微而笑。姑娘纳着气。从容问道:"尹先生我先请教你从那处见得我是个寻常女子?"那先生道:"寻常者对英雄豪杰而言也。英雄豪杰本是忠孝节义母死不知成服其为孝也安在?这便叫做寻常女子。"姑娘听了这话口里欲待不和他争辩怎奈心里那点兼人好胜的性儿不准不和他辩。便又问道:"我再请教这尽孝的上头父亲母亲那一边儿重?"尹先生沉吟一会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这话却又有两讲。"姑娘道:"怎的个两讲呢?"尹先生说:"你们女子有同母亲共得的事同父亲共不得;有和母亲说得的话和父亲说不得;这叫作父道尊母道亲.看得亲自然看得重。据此一说未免觉得母亲重。"姑娘道:"那一说呢?"尹先生道:"一个人有生母便许有继母;有嫡母便许有庶母;推而至于养母、慈母事非常有。凡这生继嫡庶皆母也所谓坤道也地道也。讲到父亲天道也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广生。看得大更该看得重。据此一说自然应是父亲更重。"姑娘道:"你原来也知道父亲更重。我还要请教:这尽孝的事情上头为亲穿孝为亲报仇那一桩要紧?"尹先生连忙答道:"这何消问得自然是报仇要紧。拿为亲穿孝论假如遇着军事正在军兴旁午也只得墨绖从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场有个丁忧在先闻讣在后也只得闻讣成服。便是为人子女不幸遇着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难道释服后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终身慕父母;以至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便不穿那身孝他心里又何尝一时一刻忘了那个孝字;所以叫作丧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终身未尝内除也。这是桩终身无穷无尽有工夫作的事。至于为亲报仇所谓父仇不共戴天岂容片刻隐忍?但得个机会正用着那守如处*女出如脱兔的两句话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间不容;否则机会一失此生还怎生补行得来?岂不是终天大恨?何况这报仇正是尽孝自然报仇更加要紧。"姑娘道:"原来你也知道报仇更加要紧。这等说起来我还不至于落到个寻常女子。"尹先生道:"这话我就不解了难道姑娘这等一个孝义女子还有人和姑娘结仇不成?"这个当儿姑娘一肚子的话倾倒出来了;"寻常女子"四个字是摆脱开了;理是抓住了。凭他絮絮的问只鼓着个小腮帮子儿一声儿不响。问来问去把个邓九公问烦了说道:"我真没这么大工夫和你说话;不说罢我又憋的谎。人家这位姑娘有杀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报得。如今不幸她老太太去世了故此她顾不得穿孝守灵到了七葬母之后就要去报仇。这话你明白了?"尹先生道:"哦原来如此!
这段隐情我尹其明那里晓得?只是我还要请教姑娘这等一身本领这仇人是个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多大胆敢来和姑娘作对?"邓九公道:"这个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见你二位的称呼有个师生之谊岂有不知之理?"邓九公道:"我不能象你相干的也问不相干的也问;问得的也问问不得的也问。人家报仇与你何干?我没问我不知道。"尹先生道:"报仇的这桩事是桩光明磊落见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须这等狗盗鸡鸣遮遮掩掩。况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风声;任他怎的个心机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这仇才报得痛快。这位邓老翁大约是年纪来了暮气至矣也未必领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这仇人的姓名说与尹其明听听大家痛快痛快。"此时姑娘假使依然给他个老不开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进话去了。无奈听着他这几句话来得高且暗暗有个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动了个不服气便冷笑了一声道:"我的仇人与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说了他的姓名你听了也不过把舌头伸上一伸颈儿缩上一缩知道他又有何用?"那尹先生摇着头道:"姑娘你也莫过于小看了我尹其明!找虽不会长枪大戟不知走壁飞檐也颇有些肝胆或者听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缩颈转给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筹之谋也不见得。"姑娘道:"惹厌。"那尹先生听到惹厌两个字他便呵呵大笑说:"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说倒等我尹其明索性惹你一场大厌替你说出那仇人的姓名来你可切莫着恼。"姑娘听她说得这等离离奇奇闪闪烁烁倒疑忌起来道:"你说。"那尹先生垒两个指头说道:"你那仇人正是现在经略七省挂九头铁狮子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你道我说的错也不错?"他说完这句定睛看着那十三妹姑娘要看她怎生个动作。只见那十三妹听了这话腮颊边起两朵红云眉宇间横一团青气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拔将出来翻身跳在当地一声断喝道:"咄!你那人听着我看你也不是甚么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纪献唐那贼的私人!不晓得在那里怎生赚得这张弹弓乔装打扮前来探我的行藏作个说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须是生着耳朵也要打听打听你姑娘可是怕你来探的可是你说得动的。你快快说出实话我还佛眼相看;若少迟延哼哼!
尹其明只怕我这三间小小茅檐你闯得进来叫你飞不出去!"这正是:不曾项下解金铃早听山头吼猛虎。
那十三妹和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