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枝上柳绵吹又少(下)(2/2)
大周地方官制是自北洛沿用来的郡县制京师之外地方行政主设郡、州、县三级。而在郡、州、县三级的主官郡守、州牧、县令之外。还有刺史、太守、知州、通判、县令等掌握地方行政实权地职缺。在州以下通判虽属于县的一级但距离知州品阶上其实只差了一级。听到宗熙这一句宗省之忍不住抬头双眼透露异常明亮的光来:“叔父您说的。是真的?!”
抬头瞥他一眼宗熙轻叹一声随即摇头:“省之我希望你别忘了之前是为什么丢的知州——这样冲动操切的脾气不改。只怕不管给你什么位子都是坐不长久。”见他闻言微微扭转过头表情间似乎并无多少服气宗熙也不再多言只是负了手重新看向窗外。“或者依你地心思如果自己谋官不成。那借着这一次大考当中为上上下下出的那些力。至少也能找到一两个合适的郡守、刺史的幕府可以将黻儿荐到那边去做个长史之类的幕僚。省之你这样地想法固然不错但我不得不说你选的时机不好——不不仅仅是不好根本是非常糟糕。”
“不好……糟糕?怎么会?”宗省之顿时不解“叔父是朝廷多年的老尚书虽然致仕。皇上还是非常关照体谅;朝臣当中也都十分的尊敬到哪里都说得上话的。而且柳青梵……大司正大人不是您的知交么?”
“就是因为这一点。”见宗省之不顾礼节地目光直直看来宗熙不禁又是摇一摇头“就是因为这些——你们啊大抵只是地方的官员。虽然品阶都不低。但没有到京城不曾在皇上跟前侍奉过。不知道当今地脾气性格。”顿一顿宗熙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地双手“当今天子其实并不是什么拘泥的人。虽然法纪上严明些不过就寻常的为人处事从来不反对官员图谋自身私利。想要什么样的位置但凡是能够胜任也不会特别在乎荐官的亲近疏远。只有一条为私心害公利由于几个人的谋私、几个派系的争权夺利导致地方或朝廷的大利受到损害这是皇帝陛下的大忌假若现一定不肯轻饶。省之你们要想用什么样地手法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谋取、或者保有自己的位置这些都不要紧。关键是之后能不能把这些职位上应该做的事情做好让朝廷也让负责督点百官的三司挑不出毛病这才是真正地重点。”
宗省之皱眉:“那按照叔父地话……”
“在位的时候不把职司份内都做到家及至考核监察也不努力加以弥补而是到处投机钻营寻找门径想要靠所谓交情让上官徇私放过——这是再蠢也没有地事情。先不说失职这一件的本身就犯了皇上头一条的忌讳光是你们这样走东奔西、联络招呼难道就忘记了朝廷上严禁朋党串连的铁律吗?若当中再弄得不好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使出些低级无用的手段蛛丝马迹让人抓住了把柄那顿时就是一场大祸!”
说到最后一句宗熙已是厉声呼喝。宗省之面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却根本不知道去擦。“但是但是叔父柳青梵是您的至交他掌着三司总不会、总不会……”
“总不会什么?柳青梵的脾气就算没有相处之人也都该知道——那个人是天底下第一不会徇私情。想想当年当今皇上还是靖宁亲王没有登位的时候他身为唯一的太子太傅为了职司意味着的公平能够整整两年对朝廷上皇子之间争夺全不插手。而之后的多少年也从来没有说因为个人私底下的喜好厌恶而影响他对国事的处决判断。当然你可以说在旧王国的许多问题上柳青梵态度分明不过一则西陵归服、顺大义与其他不同二则世上又能有几个卓绝风采的念安君?你说柳青梵是我的至交可是比起他跟上方未神的那种至交情谊我这边却不知要逊色多少了。”
轻轻叹一口气宗熙摇一摇头随即转过目光凝视宗省之。“省之你要明白不要记住任何时候柳青梵都不是你们可以计算的对象。这些年他虽然也慢慢地淡出朝廷对国家事务的影响比不上十年二十年前地强烈可是只要他在一天、皇上在一天。这个人的心意对整个大周的走向就有决定性的力量。而他自幼在宫禁、在朝廷头脑的清明、目光的犀利敏锐还有对人心的精细把握柳青梵都不是一个可被人欺之人。你们可以对他逢迎向他诉苦可以揣摩他地心思。使出其他一切打动人的方式但一定不要想着手段伎俩哄骗欺瞒——这一次既然是他要亲自主持官员的大考就必定明察秋毫一切做得周到无误。对上他老实诚恳才是唯一法宝。省之。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叔父。侄儿、侄儿明白了。”沉默半晌宗省之终于艰难开口但一句话说完随即又道“但是叔父黻儿……黻儿的事情您也不能帮忙吗?我朝制度未能获得会试试帖地士子想要仕官就必须有县乡地方实务的经验。或者州牧以上官员的推荐。黻儿要进入官员幕府从事的话。柬之那边……还有柳青梵这里您一句话也不肯说么?”
“省之你果然还是不明白:是不是我开口说话并没有多大意义。皇上也好柳青梵也好看重的都是人实干的才能。黻儿如果自己处人理事的能力不到就是我老着脸皮开了口不出多少时候也会再一次把机会丢掉。再说”顿一顿。宗熙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笑容“再说省之难道没有听说京里人传言歌谣为官莫任三司三司将人累死;行动大公无私还被压迫监视?那是最得皇上看重。但各种要求戒律也最严格地所在;要督点他人。先自己就不能出一星半点地过错否则皇上和朝廷都容不得你。而皇上待臣子虽然历来宽和。但宽和只是相对了整体越是与他亲近、受到倚重他的要求也就越严格。这就是为什么多少年大考京城里官员几乎都毫无反应只有地方才会为此上心。柳青梵也是一样对还没有出仕的学生尽可以一力偏袒可一旦到了朝廷那就是无数的国法律令还有部署的规矩监管着不许人行错了一步。他在承安京中的时候还好可是自从当年奉着一纸代天巡视的圣旨出了京那朝廷内三司可是人人把皮绷得紧紧约束自身到只能用严苛来形容的地步。他门下的那些学生还有学生地再传弟子在京城也好地方也好哪一个不是先把自己守得滴水不漏?省之你要为黻儿谋出路这没有错;可是你希望我求皇上的恩德或是对柳青梵开口……为人祖父我们不能这样陷害孩子啊!”
“那……叔父的意思黻儿的进身我们是没有指望的了?”
看宗省之苍白无望地表情宗熙心中轻叹一声随即微笑着摇一摇头。“黻儿么虽然经验少些但比省之你伶俐。这些天府中被那些寿礼闹成了一锅粥你在前面迎来送往忙得团团转他就知道守在我这里不去往其中搅合。不管是有意无意这样该躲闪地时候懂得躲闪以后都是不需要人为他多操心的。你也安下心不要太担忧了他地前程。”
说到这里见宗省之虽然眼中略有安心但脸上还是满满忧色宗熙不由微微扬一扬嘴角。“省之刚才吃饭的时候前头来报说睿王世子到府上来了。黻儿的吩咐是叫颁哥儿换了出去的衣服叔侄两个一齐到前面伺候。省之你说黻儿这是什么意思?”不等他回答宗熙已经自己接下去“借了我的寿辰几天来家里的客人一拨接一拨没有个停止其实都是为了大考的一件事。想要问计的想要求情的想要探消息的如此等等。毕竟虽然我是两朝的老臣皇上跟前有些颜面也跟柳青梵交好不过到底不在朝中了。儿子孙子又远在西京书信一趟来回最少也得两个月到时大考都已经结束自然就没有串连私心这样的顾忌。所以官员们上门拜寿的时候也就都少了一重顾忌你这个主人也怀着自家这一脉并无人在朝中仕官的念头来者不拒地全部接待了。是不是这个样子?”
“……是叔父说的不错。”
“那省之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门庭若市当着官员大考落在督点三司还有皇上地眼里咱们宗家可又算是个什么角色呢?”
宗省之闻言顿时怔住半晌才将目光慢慢转向宗熙。后者微微笑着摇一摇头眼中却不含任何真正笑意“所以。必须寻一个方法表示我们宗氏一门对朝廷、对皇上自始至终的绝对忠诚。那么对于奉了圣旨将赐物送到随都的睿王世子我们就该好好的亲近。因为睿王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宗室也是满朝之中最得皇上信赖倚重之人。摆明了和他交好。关系密切则其他人就算往我们身边凑也要仔细掂量了自己身份心意更要充分顾及到睿王的耳目和对皇上的忠心。”
说到这里宗省之才终于恍然。注视身前从从容容拎了茶壶自斟自饮阳光下皓白须闪闪光地老者的目光一时也改变了原本的色彩。沉默半晌终于慢慢开口。“叔父。您的意思……省之都明白了。”
“明白了那就一切都好。”闻言淡淡笑一笑宗熙转过了身抬起脸迎上窗前明媚的阳光。“儿孙自有儿孙福省之我老了。对于老人而言所求地就是一切平安一切无波无澜地继续到不能再继续的时刻。我老了亲人、朋友一个个先我而离开。对于剩下的不多的一些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在意。我不希望有任何的事情让那些已经缔结、巩固了三十年、五十年的东西生改变而在我已经没有太多心力和时间的情况下被迫去面对这些改变——省之。这是我一个老人地希望和请求。你可以答应我么?”
“叔父。侄儿……侄儿不敢不答应!”
凝视着翻身拜倒地宗省之宗熙沉默一下终于扬起微笑并轻轻点一点头。移步走到室中多宝格前从架上取下两只乍一看并不起眼的方形长盒从中取出两幅卷轴。“这是柳青梵的贺寿礼前天夜里派人送来直接送到我手里的。”注意到他的疑惑宗熙微微一笑解释“一幅是字帖景文帝太傅景毋綦的《西斯大觉罗神佑药王百寿经》另一幅……则更珍贵你过来看一看罢。”
宗省之点头随即到宗熙身边与他一同展开卷轴却在展开卷轴的时候忍不住惊呼出声:“叔父这是——”
“君思隐绘的《耕乐图》。”宗熙淡淡笑一笑道“赫赫君家历代的家主都是天赋奇才文武双全。当然就世上文名而言始终还是君怀璧、君清遥两人为最盛流传下地诗文也多书画笔迹都不少。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君思隐的山水人物白描融会先代诸家之长而生出许多新的笔触技法影响了承安京整个宫廷画派其实堪称一代之宗。只是他的绝大部分画作都被内库收藏真迹留传在外的不多世人才很少提到这一位朝廷宰辅在这一方面地杰出成就。”
宗熙自幼就有“神童”之称九岁时就因为一篇《随都赋》闻名天下被选入太学更进入到擎云宫藏书殿作皇子们地侍读。虽然为时不久便被送回家中但是孩提时期在承安京中这一趟的经历尤其是与当朝宰辅君雾臣地接触却让宗熙对这一脉最尊贵的血脉由衷向往多少年来对君家的追逐始终不曾停止。多年相处深知他之所好更体会出柳青梵寿礼呈上的这幅画作对于他的意义和价值宗省之不由深深叹一口气。
“当年柳青梵离开擎云宫的时候留下《归园田居》与《归去来兮辞》的两篇诗文。其大概场景旨意与这图上所绘应该也正是相契相合——想这些年他校订的君氏文集一部部刊行君氏之文播于天下……呵呵所谓血脉之传天定凡人不能改这也是可见一斑的了。”
说到最后一句宗熙声音已极低微内容几不可闻。宗省之正自犹豫却见宗熙将画卷收起霍然转身双手前递竟是直直向自己伸来。
本能的伸手一声“叔父”逸出唇角同时眼中已然映入老者坚定而强势的眼神——
“躬耕自乐守拙归田——省之这幅画叔父赠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