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安德森先生)(1/2)
埃利奥特·安德森是一个矮小拘谨的男人,他凡事追求着“平稳”二字。因此,无论是家族里还是在外面,他做事都免不了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只有面对孩子时,他才一改态度,拿出来一些大人的威风。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容易让人嗤笑的一个人。
但是他也会使些手段来伪装自己,素日里板着一张脸,让人看不出情绪来。加上他平日做事也并无什么差错,加上妻子那边的人提携他,可怜的安德森竟也成为了长老院里的其中一位长老。不过稍微了解过安德森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好好长老”。平日里谁犯错事了,只要不是闹得太大,私下里多跟这位长老说点好话,也都能从宽处理。这样一来,可怜的安德森先生无意中做了许多好事,攒了不少好人缘。
在家中,安德森先生也是十分听从妻子的话。
“埃利奥特!请你过来一趟!”
他的妻子又怒吼着,请他过去。安德森无奈,只好缩缩脖子,慢腾腾地走过去了。
等到安德森走到妻子的房间里,发现妻子正怒不可遏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胸口也在不停地喘气,一只小胖手还在不停地摇着扇子。安德森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为自己祈祷了一下。他的妻子刚生完女儿,正需要好好休养调理好身子,要保持心态平和。不过生完孩子的女人也正是情绪最不稳定的,哪能克制得了突生的怒火呢?
“诺娃,我的女儿,你竟敢把她送去给长老院!”
妻子随手将床边摆放的花瓶重重地砸向安德森。安德森侧身一躲,瓶子碎了,大大小小的瓷片洒了一地。
诺娃便是刚出生的女儿,是安德森和妻子的第三个孩子。诺娃有两个哥哥,从小就调皮捣蛋,安德森夫妇天盼地盼才盼来这么个小女儿,想着她长大后一定乖巧可爱。可谁能想到,安德森等女儿出生后,转眼就把她交给了长老院。于是,安德森的妻子,在女儿出生后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了。
“埃利奥特,元老院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把你的亲生女儿交给他们抚养,还不允许我们看望?一开始我以为是为了诺娃有更好的教育,谁知道啊,埃利奥特……这是直接要走了我的女儿啊!”
“亲爱的,我相信诺娃以后会有更好的生活,我们也会的。诺娃以后会成为苏维族至高无上的存在,她会有一个新的名字……”
“可她再也不是我的诺娃了……”
妻子失望地看向面前的丈夫。他穿着非常体面,鼻子上还挂着金丝眼镜框。他拄着个拐杖,微微佝着身子,静静地在一旁倾听着妻子的话。
安德森向来很听从他妻子的话,只是那一天,安德森静静地听了妻子的一大堆抱怨话,然后反复地跟妻子说:
“我们都会生活得更好。”
然后,便再也没有提过诺娃了。
安德森也不是没有想过诺娃。诺娃是他的亲女儿。他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趁着月夜妻子正在房间休息,他偷偷溜进去把女儿抱出来的场景。
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在酣睡中,都已经睡着了,妻子仍旧嘴角弯弯,仿佛有什么幸福的事在等着她。洁白的月光洒在母女俩身上,好似母女身上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安德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抱走了女儿。
诺娃很可爱,安德森仿佛只是看着她熟睡的面庞就可以想到她长大后的样子——那是多么乖巧可爱啊。这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安德森皱了皱眉,然后叫仆人为他备了辆马车,抱着女儿走向了元老院。
“你的女儿她很可爱。”
“谢谢大长老的赏识,能被大长老看中,这也是诺娃的荣幸。”
安德森挂着讨好的面容,把诺娃递给了大长老。
“埃利奥特,不要紧张。”
大长老看了眼安德森,用一只大手摸上了安德森的手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抚摸着,似乎要把那只颤抖的手给按下去。
“无论什么事,都不要紧张,以后有的是大好日子,而你的女儿,也将登上神位。”
“大长老说的是,以后有的……有的是大好日子……”
安德森垂下脑袋,他双手扶着拐杖,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
神元1年,神女降生。普天同庆,在多罗曼城里的居民都赶往神殿,远在城外的居民也都朝着神殿的方向虔诚膜拜。到处挂满了各色各样的丝绸,屋檐底下、桥边、也挂满了火红的灯笼。这是苏维族独有的庆祝方式,他们重视丝布,认为它带来了生命的起源,据说在远古时期,神女苏维娜正是用着丝布创造了一切,创造了苏维一族。因此,凡是重大节日,苏维族总是用上等的丝绸来打扮周围的一切。挂上灯笼是象征着生命的火种生生不息,永不断绝。
神殿内,来膜拜的人络绎不绝,人们都打扮得非常隆重,来观看神女的降生仪式。大约到了正午,一声钟声伴随着大大小小的铃声悠悠荡荡地传向神殿外,几乎是一瞬间,原本人声鼎沸的神殿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了一个高高拱起的黄金神台上。
黄金台所处的位置非常奇妙,它在殿的最里处,也是殿中阳光最盛的地方。神殿的构造也是巧妙:在殿内,它不设任何可以点燃烛火的地方,因此殿中大部分在一般情况下非常昏暗。而越往殿的深处走,就越昏暗,地方也越窄小,然后在最中央处有一个可以往上走的楼梯,而楼梯的尽头就是黄金神台。在尽头处,造神殿的人又在顶端处挖了一个口子,口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是可以笼罩黄金神台的大小。在阳光最盛的时候,所有光倾斜而下,集中在台上。这就使得台下的人往上望去,站在台上的人好像沐浴在一片圣光之中。
而一位身穿圣白衣服的老头,正慢腾腾地走到神台中间,怀里竟然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可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婴儿,仿佛他是旷世珍宝一般。
“各位——”
老者有力的声音震荡着神殿,他看了看周围的反应,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
“在短暂的五年过后,我们又重新迎来了神女殿下!”
老者将怀里的婴儿高高举起,让他沐浴在一片圣光之中。台下的人目光便接近疯狂!
“她的名字——我们已经遵从前神女遗嘱——她便是苏诺!”
不少人开始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喉咙里发出快活的叫声。更多人则是默默低下头,虔诚地祈祷着。
而神殿不知从何开始,竟然亮堂起来。眼尖的人发现,是殿中的柱子上不知什么时候镶满了碎钻,由黄金台最近的柱子开始,太阳光不停地折射,柱子的位置恰好又非常巧妙,一个柱子一个柱子折射着光,到后面,神殿之中处处都是细碎的光!此时,象征着神女出世的绸带又由神殿深处往外飘出,一条又一条,轻盈地飞舞在空中,伴随着无数细碎的光茫,人们好似处在一个神秘的奇境之中。
“苏维娜永生永世庇护着我们……”
“啊,上天啊,这一定是神迹……”
在无数人的赞美中,安德森只是静静地抬头,静静地看着被托举起来的婴儿。
她很可爱,也很漂亮。
安德森在心里默默感叹道。
妻子站在他身边,也默不作声。只是安德森偶尔转头看向妻子时,会发现妻子眼中泪光闪闪。
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在神元3年的时候,安德森发现妻子不再郁郁寡欢,她时常会做一些甜食,然后在下午的时候出趟门。安德森曾经跟踪过一次,接着他发现妻子来到白塔,作为给神女送甜品的侍女走进了白塔。白塔是神女的居所,神女在降世后就需要一直在白塔里生活,除非有灾祸发生或者重大庆典,否则神女是无法出去白塔,外来人除了相关人员也无法进入白塔。安德森拄着他的拐杖,望着巍峨高大的白塔,眉头紧紧皱成了川字。他的妻子如果没有大长老的授权,又怎么能进得去白塔呢?
白塔位于多罗曼城最北面,靠着多罗曼山谷。白塔不仅仅是白塔,它还有一群精美恢弘的宫殿围绕在旁边,之所以被叫作白塔是因为它最突出的建筑是一个高高突起的白色高塔,塔不是很大,但却很高,塔尖一直拱到云层才肯罢休。而神女,就住在塔尖的一个阁楼里。而塔的内部结构也非常复杂,没有相关人员带领,也难以到达塔尖。白塔虽在城里,但所处地方十分静谧,偶尔能听得见多罗曼城的喧闹。今天不知道有什么大喜事,城里的闹声竟传到了白塔这,锣鼓声、歌声、人们的欢笑声……像是躲在春天的芽一下子冒出了头,齐齐钻到白塔里头来。安德森却突然打了个寒颤,他感觉外面像是离冬天不远的春天,而白塔,正是吞灭春天的冬天。
促使大家的春天消失的,也许就是他本人……想到这,安德森不免又害怕地缩起了身子——原本已经十分矮小的身体,又矮上几分。
只可惜安德森还没来及细细品味,便又要去接见织布者了。
织布者是历代神女的守卫者,他们不是人,却是一群具有意识有生命的仿造人。他们由历代神女创造,身体的使用寿命可至万年之长。但他们一旦到达生命的尽头,身体也便再难以保存了。他们随神女生,也随神女亡。他们由上一代神女创造,但却跟着下一代神女一起出生,在下一代神女陨落之时,也是他们到达生命尽头之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只忠于神女。
身为十大长老之一的安德森,接见织布者是个重要任务。
织布者就在白塔附近的一个宫殿之中,宫殿旁边还有一大片沙池和草地供织布者训练。
刚见到织布者的时候,安德森难以想象这群小小的小孩可以保护得了神女。听闻织布者是从一堆像是虫茧一样的布里面出生的,刚出生就是一副幼童模样,走路说话样样不少。但是经过一番训练后,杀人的技法与同样受过训练的成年人不相上下。但眼前的小孩……
“这小老头真斯文!”
一个扎着小辫男孩模样的织布者叫了起来,好奇地上前扯着安德森的衣袍左看看右看看。
安德森皱皱眉,却没有说什么,不过因为还有要务在身,安德森还是问了一句:”请问卢茨大长官在何处?”
小孩仿佛没有听见,仍旧摆弄着安德森的衣袍。就在安德森要忍不住发火时,突然又跑来一个小孩,个子略高,一过来就扯开了在安德森身上捣乱的小手。
“镜!你干嘛啦……小心被师父知道了惩罚你哦。”
拉开捣乱的镜 后,个子高的小孩又对安德森甜甜一笑,道:
“您好,我叫夏,他的名字是镜。还有一位织布者叫苏,他和卢茨大长官在里面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这边请随我来。”
说罢,便带着安德森一路来到宫殿里头。这座宫殿十分朴素,并无过多的装饰品。而卢茨大长官正安安稳稳地坐在一把木椅上翻阅着书籍。安德森只好静候一旁。直到卢茨大长官身边的一个孩童出声提醒,卢茨大长官这才抬起了头说:“是安德森先生吗?”
站在长官旁边的小童立马接上话头:“师父,他胸前佩戴着长老院的勋章,我想他是的。”
安德森正想说明自己来到这的目的,可待卢茨大长官抬头,安德森不免心中一惊: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卢茨大长官竟然成了这副沧桑模样!并且还瞎了双眼!,
可不是,卢茨大长官瞎得不能再明显了。一双眼睛,不,已经不能称作眼睛了。两个眼眶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唯有眼边的皱纹滋长着岁月的沧桑,它像是作为历史的见证人,告诉所有站在老人面前的人,这个失去了双眼的老人曾在魔鬼的摧残下活了过来,并且活了很久很久。
”让你见笑了。”
老人呵呵一笑,颇有闲情逸致地拂了拂书籍上的尘埃。
“不,大长官……我什么也……”
“你什么也没想是不是?”
卢茨大长官慈蔼地看着安德森。可对于安德森来说,老人笑起来比不笑还难看,仿佛枯老干涩的树皮动了起来,配合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眶,不像是笑,倒像是要吃人。安德森突然吓了一跳,跌坐下去,他反复拿起拐杖想要站起来,手却总是颤抖着,颤抖着,怎么也握不住拐杖,怎么也站不起来。于是没办法,他只好暂时地摊坐在地上。他看着老人温柔和蔼的微笑,眼睛又酸又涩。
“卢茨不应该是这么慈蔼的样子”安德森反复想道。他见过面前的老人意气风发的时候,率领着几千军队凯旋的样子,那时的卢茨,发起狠来活似一头狼,眼睛总是会发着幽暗凶狠的光。当时大长老新上任,想要发动战争抢夺南面的资源,卢茨不同意,当着议院所有长老的面跟大长老吵起来,那眼睛犀利凶狠,还未开口前光凭着眼神就吓退了一帮长老,安德森当时作为一名小小的议员也在场,那狠厉的眼神深深地刻进了安德森的脑海里。不过对于苏维族来说,卢茨就是他们心中的定神针,只要有卢茨在的一天,苏维族就没有害怕南吐火鲁的一天。
昔日的大长官成了这副模样,那是否意味着南吐火鲁族有再侵犯的一天呢?安德森不敢想象。
“噢噢,先生,请不要害怕,虽然是吓人了点,但是我是不会伤害您的。”
老人温柔地说道,他坐在椅子上,微微向前俯身,算是对安德森表达歉意。吓得安德森立马爬起来连连对卢茨鞠躬,多次道歉说是他失礼在先。
在表明来意后,安德森和卢茨的谈话终于进入了正题。卢茨马上带领安德森观看了一次织布者的训练,织布者们被要求跟一名成年男子作战。相比刚见面,织布者们展示了不一样的风采。刚开始捣乱的镜,也非常服从卢茨的命令,他善于用刀剑类的武器,出手如疾风带过,其气势惊人,直逼对手连连后退。展示完毕,镜稳稳地将剑收入剑鞘,很利索地又重新扎了一个小辫。
路过安德森的时候,安德森很明显的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向他投来。等安德森转头看去时,镜已经收回了目光,正跟苏说着话。
“该你了。”
“好。”
“给那个小老头看看你的身手。”
“明白。”
接下来上场的是苏,他看起来不善于格斗,但是脑子却很灵活,身手也很敏捷,他总是很清楚的知道敌人下一秒要攻击的部位,然后完美地避开他。他的攻击是缓慢的,却非常有力,一击,又一击。一拳又一拳有节奏地叠起来,竟形成了惊人的攻势,令人无法抵御。十分钟后,毫无疑问,对手败落了。
”做的很好。”
卢茨大长官赞扬道,接着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站在旁边的夏的脑袋,对他说:”去吧。“
夏是最后一个上场的孩子,他的样子看着非常乖巧,听到卢茨对他讲话,他轻轻应了一声,走向了训练场。
令安德森奇怪的是,夏上场后四处跑动,无论对手怎么进攻,他都不反击,也不进攻,反而四处抛线丝。更奇怪的是,旁边观战的镜和苏都非常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生怕她有一丝纰漏。就这么抛丝抛了一会后,夏突然直直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这又是什么?”安德森想道,很快,他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在对手疯狂向夏进攻的那一瞬,夏做了一个手势,令人无比疑惑的手势,他依次上下动了动手指,往上颠了颠后用力往下一扯!嘶啦嘶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数万只虫子在耳边爬动发出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霎那间,原本抛出去的丝线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腾地而起,形成了一张巨网,阻隔在夏和对手之间。对手往前试探性地挪动了一小步,网便骤然巨缩,死死地捆住了对手的身体,让他无法再动弹!
“怎么会!”安德森不禁惊呼,夏拿的丝线本就细细长长,抛出去后仿佛消融于空气之中,谁能想到后面丝线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腾地而起,之后以一种飞快的速度缠住对方的身体,让他再也不能动弹呢?
安德森想到长老院和织布者之间复杂的关系,如今又看到这一幕,腿一抖,脸上、脖子、背部吓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失陪!失陪!”
安德森连忙向卢茨大长官告辞,加快步伐赶往长老院去。
安德森将在织布者那里看见的一切都告诉了大长老。大长老听后发了好大一脾气,安德森只好在那做小伏低,给大长老说一堆好话。
“埃利奥特啊,你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很多事啊,我都愿意给你点好处。”
“可是现在啊,形势紧张,有很多事不得不干啊。”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长老眯起眼睛,用手轻轻拍着安德森的背脊,安德森浑身一抖,也只能低下头,不敢出声说一句话。
“我也不怕告诉你,卢茨的眼睛是我设局弄瞎的,他自己恐怕就知道,可他还是教出了三位‘好学生’啊。”
“南面的资源只要打下来,你的家族不仅能有至高的荣耀,还会有享不尽的富贵……你也可以和你的女儿重聚。”
“难道那么多年,你就不想听听她叫你一声爸爸吗?”
听到女儿,安德森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几次想开口,又突然想到什么,把嘴闭上了。过后,他谄笑着道:”我哪里有什么女儿啊,大长老真是说笑了。”
大长老听到后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重重地拍着安德森的手臂,“真不愧是你,真不愧是你!你真是一个可以为我所用的人才啊!”
安德森只能默默陪笑着。
从长老院里面出来,安德森已经难掩疲色,旁边的仆从立即上前接过衣袍,扶着安德森上了马车。在为安德森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仆人问道:“主人您上次定做的金丝衣袍做好了,请问是什么时候为您取来好?”
“让我太太取吧,她总是喜欢干这种事。”
说起太太,安德森掩着疲惫露出了笑容,他的妻子最近去白塔真是越来越频繁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马车即将启程,这时突然又蹦出来一个人影,疾速地挡在马车面前,”安德森先生!请您看看我们吧!最近战火越来越频繁了,我的大儿子去征战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如今我的二儿子还未成年,竟也要去征战了!”
“安德森先生,请您告诉我们,我们为何而战?这场战争,究竟什么时候结束啊!”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安德森心突突突地跳,立马拉开车帘向外看去。是一个瘦小,面色蜡黄的男人,从他一身破破烂烂的打扮来看,不难看出是城边缘小村里出来的人。安德森惊慌的脸一改,一脸严厉地对旁边的卫士说:”把他赶走吧,真是碍眼。”
“先生!先生!”
还未将瘦小男人从马车前拉开,一胖胖的夫人又赶到马车前。
“先生先生,您是安德森长老吧?”
“我是,女士,请您慢慢说。”
“我的儿子也去征战了,至今也没有回来,大长老说,神女降世后我们就不用再频繁地去打仗了,可为什么最近又招了一拨人?我家里面没有可征战的人了,我丈夫腿脚不好,可再招下去,我的丈夫也要离我而去了。”
“这位女士……”
安德森看了一会女士的脸,觉得有点眼熟,感觉她像是多罗曼城里的人。可他已经太累了,无法为这位女士解答,无奈之下,他只能说:“抱歉,女士,我现在还有事,改日在众议院,我再为您解答。”
“安德森!你这个懦夫!败类!”
被拉走的男人突然挣开卫士的桎梏,奋力奔到安德森面前,他狠狠推开旁边的妇人,脸部狰狞,一双眼里充满怒火。他叫着,发狠地扯着车帘,似乎要把那隔着安德森面目的东西给扯烂!
“凭什么她可以!!”
“是我们进不来多罗曼城是吧?因为我们是流民,所以只能住在城市的边缘,所以每次被强收大量财物也是理所应当,这都是——为了供养神女!神女为我们提供庇护……可是你看看,你看啊!我们妻离子散,每当有战争我们也要将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送去城内,送上战场的孩子有几个能回来!”
“你倒是看看啊!你难道没有啊孩子吗!”
“噢,我明白了,是你的孩子不用拼死拼活地在战场上跟人战斗!为什么呢?是因为你的孩子一过去就是将军之类的,而我们的孩子呢?替你家孩子挡着刀枪!”
那个可怜的男人身体是如此瘦小,可满身心的怒火给予了他如此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让他用力砸着车框,震得马车摇摇晃晃的。安德森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吓得缩在马车里头,大叫着“把他拉走!把他拉走!”
侍卫很快就过来拉开了男人,男人还在拼命挣扎着,怒吼着,向前挥着拳头。男人已经魔怔了,他把所有人都当成可恨的敌人,当成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他胡乱踢着打着有了一会儿,忽然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他忽而骂他自己是个混蛋,又忽而骂安德森不是东西,他骂神女披着神的外壳到处为自己谋福利,他骂这世道草菅人命,他痛恨远方的异族偏要来侵略他们的家园……他就这么一直骂,一直哭,直到侍卫把他拖走。
“真是……真是不知礼节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
安德森整理好自己的服饰,厌恶地说道。
“就是他们这些流民如此粗鲁,才不值得让人礼貌相待。”
回到家中,安德森直奔到妻子的屋中,在妻子惊讶的目光中,紧紧抱住妻子。
神元7年,妻子不再被允许以侍女的身份看望苏诺了。妻子没办法,只好寄托于丈夫。她将做好的甜品拿给丈夫,希望能凭借着他长老的身份进入到白塔为女儿送甜点。安德森同意了。在议院开完会之后,安德森走进了白塔——走进了他心中的禁地。古老不知名的树木盘踞在白塔内部,白色的瓷砖就顺势铺在树木的枝条上,再往上走,眼里就只能看得见砖和石头砌起来的屋子,再也没有什么枝叶了。神奇的是,砖和石头都是白色,是天然的白色,仿佛天生的底色。它们自然地贴合在一起,让人生不出任何异样感。白塔内部结构之所以复杂是因为屋子还有道路都是顺着树的枝脉去造,这棵古树庞大,枝条都是极多的,它们彼此交叉延伸,让人不免看得有些眼花。好在有内部人员带领,安德森顺利地到达了顶部。
只是,安德森没想到,在白塔的顶部,他们又扩建了一番。当厚厚重重的石门出现在安德森面前,安德森不免心头一震。谁能想到小小的顶部还能容下那么大的东西呢?不过白塔的侍从并没有给他打开那扇厚厚的石门,而是把他拉到一边,一扇小小的木门面前。待侍从打开木门后便退下了,安德森这才进去了阁楼。
虽是阁楼,可物品一应俱全,该有的生活用具都有……就是自从成了神女之后,苏诺怕是很难出去了。七年了,总共七年,他的孩子就在这么小小的一块地生活了七年,安德森想到这里,愧疚一点点从裂开的心里流了出来。他慢慢靠着素白的墙,用手一遍遍摸过去,慢慢地往深处走去。
这个阁楼里到处都是飘舞的丝布,有一条条的,也有一大片挂在墙壁上的,随着安德森走进去,它们被慢慢拂开,露出里面的真面容。可每随安德森走进一分,心里的内疚就一点点涌上来,他忽然想到之前那个瘦小的男人拦住他马车的情景,男人那些声嘶力竭说出的话语像一把把锤子一样砸在他的心头。他们的孩子因为战争上了战场失了性命,他安德森的女儿也被关在这个牢笼一样的地方关了七年。他原本与大长老做交易时是打算先把女儿交与大长老,他则获取一大笔钱,等到神权被废,南面的资源又被打下来,他再从容地把女儿接出来。到时候,人们都没见过神女,也没见过安德森的女儿,自然也不会怀疑神女就是安德森的女儿。而他,不仅女儿回来了,也立了大功劳,那时候,只会真像大长老说的那样,有享不尽荣华富贵。
可等到计划实施,他才发现一切都有些不对了。战争频频爆发,苏维族和南吐火鲁族时时有摩擦,他在多罗曼城见到的熟面孔也越来越少了,不知道是去逃避征兵还是为了躲避战争,他有时在夜里会经常怀念起以前的日子,他不是大胆的人,与大长老合作,把女儿送出去就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只是他没想到就这一件他鼓起勇气做的事,也要被搞砸了。
最终安德森在阁楼的一处大窗前找到了苏诺。一别七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儿长大后的样子,无数长夜里滋长的思念在这一瞬膨胀成心底的巨魔,一遍又一遍冲击着安德森的理智。苏诺,他的天使,此时此刻站在窗前,轻轻地笑着。
但安德森始终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甚至没有出声叫苏诺,他就藏在一块帘子后面,静静地看着苏诺。
苏诺好像很喜欢看窗户外面的世界,一边看,一边笑。
安德森就一边看苏诺,一边微笑。
直到安德森离开白塔,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度过那如梦似幻的一个下午。已是落日时分,他似醉非醉地走在宫殿的道路上,如血的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融在宫殿屋檐下的阴影处。而他本人,则是好笑地在半路上才发现妻子嘱托的甜品盒没有送到苏诺手上,于是又费了点时间,返回到白塔,把甜品转交给塔内的女侍从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神元8年1月,南吐火鲁族和苏维族高层领导人员经过会谈达成协议,双方友好往来,商路畅通。一时间苏维族经济发展繁荣,织布技法多种多样,丝布的款式也层出不穷。
神元10年,苏维族文化发展到达了一个小巅峰,苏维族的文明形态也在逐渐变化。
神元13年,苏维文化高度发展直至巅峰,苏维族也从一个小型人类文明社会发展成大型人类文明。引得周围小的民族过来依附,学习参观苏维文化。当时丝布的制法技巧在苏维族中可多达上千种,图案纹饰更是百万有余,数不胜数。《神织法》里清楚地记录了苏维族制布织布的整个过程,勾勒纹案的各种技法以及当时织布时的盛大场景。可惜的是在后来的战元年中遗失,一直下落不明。
神元14年11月,南吐火鲁族与苏维族交恶,小规模战争爆发。
神元15年5月-6月,轰动整个贵族阶层的木里塔事件发生。同年9月,两族关系正式决裂,从此小规模至大规模等战争不定时爆发。
而后又经历2年的战争,苏维族的经济急转直下,再不复之前的昌盛。
神元17年,长老院在夜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在送信的侍从们拿着灯笼分散地抵达九个长老府邸的时候,毫不知情的安德森先生正在享用他的晚餐。所以当家中的老奴仆走到安德森旁边俯身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安德森吓得连手中的叉子都拿不稳了,引得旁边吃饭的妻子瞟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的事?”
“回我的主人,就在刚刚。”
“他现在在哪里?”
“因为府中有令,所以没有让他进来,而是请他在门外稍稍等候。”
“嗯…………”
安德森低头沉思了一会,还是放下了刀叉,披上外套准备前往长老院。
“亲爱的,是怎么了吗?”妻子突然叫住了他,紧张地问道,”是要打仗了吗?已经打到多罗曼城了吗?需要我们紧急撤离?”
“都不是,去趟长老院,亲爱的。”安德森为让妻子放宽心,轻轻在她光滑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我很快回来。”
据当夜赶工的人说,他从没看到有一个会议开了那么久,那一次的会议从晚上开到了黎明。长老院里的灯火也彻夜未熄。那一抹亮红在漆黑的多罗曼城中极为明显,像是在暴雨中摇摆不定的红色旗帜。
对于安德森来说,那一晚,也极其难熬。在会议结束后,安德森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长老院,他抬头望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是早晨的第一束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微暖。
“啊,太阳,升起来了。”
安德森缓缓地想道,踏下了第一层台阶,阳光像细细密密的鱼鳞一样铺满了他要走的路。
“以后再也没有夜晚了……”
“以后再也没有夜晚了。”
他喃喃道,他像是无比信任着什么,又踏下了一层台阶。
“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又踏下一层台阶。
“诺娃。”
他踏进了宫殿屋檐下的阴影。
神元18年,七月,多罗曼城动乱。
城外的流民纷纷挤进来,他们大多数都带着武器——不过也不是什么杀伤力很大的武器,只是一些锄头,铲子罢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偷偷打开了城门,起初也不过一点点人,到后面不知怎的,城门大开的消息越传越广,无数的流民都想着法子挤进来,这才导致了大量流民涌入。对于流民来说,在外无法农耕也无法放牧,而且每天还要面临着死亡的恐惧,不如进了城,虽然也无法获取足够生存的吃食,但起码安全保障了。谨遵上级命令的守城士兵在言语威胁无效的情况下采取了武力手段,他们分了一拨人马下去利用手上的武器去驱赶流民。最可怜可悲的是城外小村庄里居住的村民,他们占了流民大部分人数,而只有少部分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民,但多罗曼城里多贵族,他们无法忍受粗鲁下贱的低级苏维人跟他们平起平坐,为了表示自己对那些底层苏维人心底的鄙夷,便也称那些村民为”流民“。
战争在外,人心惶惶,流民们互相推挤,只为了能够顺利进城,同时为了抵抗士兵们的强势镇压,流民们纷纷举起手上仅有的武器做最后的挣扎。
一时之间,多罗曼城大乱。
金属碰撞的声音、叫骂声和女人的哭喊声连成一片,偶尔还能听见小孩子被推搡到地上,脊骨被踩裂的声音。
”滚开啊!滚开啊——“
一个妇女尖锐的哭声划破天际。她一个不小心,被别人推了一下,怀里抱着的婴儿滚落到地。只是短短的几秒,她甚至还来不及去抱回来,婴儿的身躯就已经血肉模糊。第一个践踏的人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不带一丝歉意。而后践踏的人不知是没看见还是就打算这么将错就错,也踏上了婴儿娇嫩的身躯。全部人都往在前挤,所有人的念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进城!为此,哪怕牺牲他人的性命,也大概是不要紧的,毕竟,他人的性命哪有自己的娇贵?
所以也只是一秒,女人的哭声便淹没在了人群的叫骂声中。
嗡——
是刀剑划破空气的声音。
鲜血,在光的照射下,红得无比鲜艳,喷洒到空中。一个男人的头颅被刀狠狠割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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