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鹿死谁手(上)(2/2)
算命先生只觉眼前一花,对方抖出几个剑尖,分刺自己头面双肩,忙收了折扇,朝长剑横压过去。戏子剑尖乱颤,似要被对方劲力黏住,刚觉不妙,急忙变招,“唰唰唰”一连三剑,算命先生被迫斜移两步,避开剑锋,戏子得势不饶人,一招紧跟一招,算命先生一时无法分出手来推磨,拖延一久,石磨转动便缓了下来。
看看石磨就要停下,戏子暗自得意,算命先生连化几个险招,折扇往磨柄上一拨,那石磨又“咕噜咕噜”快速旋转起来,这一拨之力比单掌推磨难得多,众人不由得暗自佩服。
戏子见强攻不成,一个侧空翻横飞磨顶,头朝下脚朝上,身在半空挽个剑花,剑尖轻挑,将旋转的系带割断,肚兜便从磨柄上飞了下来。戏子伸手去抓肚兜,忽觉掌骨剧痛,那柄折扇敲中他手背,五指松开,肚兜又被算命先生夺了回去。
算命先生步法突然加快,一连数掌推向磨柄,那石磨便越转越快,戏子也被逼着越转越快,两人风驰电掣绕磨而行,只见风声飒飒人影重重,旁边的人看了,都分不清谁是谁,时间一久,戏子渐渐跟不上,稍稍滞后,被磨柄横扫过来,一跤扑倒在地。再看那件肚兜,又重新系回大石磨的磨柄上。
这一轮戏子输了,按规矩算命先生成了下一轮庄家。
其余六个戏子,嘘嘘之声一遍,各自扼腕叹息。
众人之中跳出一个樵夫,手中扁担力劈华山之势迎头打来。算命先生拧身转体,斜迈半步,“啪”的一声响,扁担落到地面,青石板被打得四分五裂。不待扁担抬起,算命先生右手一沉,薄薄的折扇压在那根扁担上。那折扇竹篾的扇骨,纸质的扇面,四两之重,一压之下,却有千钧之力。樵夫只觉被一股缠丝劲黏住,任凭他怎么挥舞,那扁担却和折扇始终粘在一起,心中大骇,猛力上托,二人较上了劲。
两人一动不动僵持在那儿,顷刻之间,手腕粗的扁担竟被薄薄的折扇压弯下去,樵夫涨得满面通红,算命先生却面不改色,再过得片刻,樵夫已面如猪肝,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颜面流下来,那扁担哆哆嗦嗦,在他手中颤动不已。二人比拼内力,一耗上劲,谁都无法分出手,看看樵夫就要支撑不住,旁边的石磨也越转越慢,即将停止下来。
相持片刻,那樵夫喉头发出“呃”的一声,鲜血从口鼻狂喷而出,算命先生撤去扇子,那根扁担没了阻力,往上急掀,樵夫“噔噔噔”连退三步,撒手坐倒在地,大汗淋漓,竟似虚脱了一般。
算命先生长呼一口气,退后两步,反手一掌打在磨柄上,要停的石磨又转动起来。
这一轮较量,仍旧是算命先生胜出,顺理成为下一轮庄家。
其余四个樵夫见自己人吃了亏,联手而上,算命先生知道规矩已被打破,忙抢那件肚兜,磨柄却被一根扁担打断,“啪”的一声,肚兜顺势甩脱,斜飞出去。
这时天已黑尽,吹来阵阵凉风,天边的乌云纷纷朝中央汇聚,随着几道闪电,两声闷雷从天而降,肚兜被凉风刮起,起起落落向打谷场中央飘去。
那肚兜时卷时舒忽高忽低,恰好飞到蔺驼子身边。驼子正要伸手去抢,一枚弹丸横空飞来,打在那件肚兜上,顿时黄烟弥漫飞沫四起,刺鼻的呛人,蔺驼子忙闭了呼吸。
蔺驼子原本一个心思对付钟力夫,见肚兜飞来,一下分了神,脚步稍稍滞后,手腕已被钟力夫抓着。他顺势抱住钟力夫一条腿,使劲猛摔,二人扭抱着滚进斜坡下的玉米地。莫无言怕钟力夫吃亏,抓住肖宇的手也跟了进来。
牟秃子几十年的积怨,没杀着谷一凡,反被他弄瞎了一只眼,心中越加愤懑,不去抢那件肚兜,只想找谷一凡拼命。他痛了半天,方始睁开那只独眼,四下张望,谷一凡已没了踪影,只见莫无言带着肖宇往斜坡下跑,急忙追了过去。
那件肚兜弥漫着黄烟在空中飘飘荡荡,这时,一个樵夫,一个戏子急冲过来,各抓住肚兜一端,用力争抢,却象抓到了烧红的烙铁,立马将它扔掉。双双失声惨叫,提起手来,手掌又辣又痛,眨眼之间,半条手臂肿得象灌满了水。
众人围拢过来,见两人痛倒在地,失声惊呼:“有毒!肚兜上有毒!”惊骇之余,一个个望而却步,全都不敢伸手去抢那件肚兜。
中毒的戏子痛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左手拾取长剑,猛力挥下,真是壮士断腕,硬生生把自己右臂砍了下来,半截残臂落在地上,赤黑的血象喷泉一般激射而出,是要断臂求生。其余戏子见了,纷纷喊道:“子义!子义!你何苦呢?”中毒的戏子左手捂住残臂的伤口,想要止住血。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子义,忍住,让我替你扎紧伤口。”说罢,便要去给他包扎,另一个戏子忙伸手将她拦住,说道:“慢着!他全身都中毒了,伤口流出的血是黑的,有毒,千万摸不得。”中毒的戏子一阵**,绝望地看了看那女子,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莺,别碰我,一定要……要完成主人……主人的使命……”女子颤声呼喊:“子义!子义!”声音凄婉之极,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脸上的油彩,那称作子义的,浑身抽搐了几下,绝望的眼神终于黯淡下去,留下一滩黑血,便没了呼吸。
中毒的樵夫,如同那戏子一般,在地上乱滚乱爬,其余同伙见他声嘶力竭的嚎叫,知是痛苦至极,却一筹莫展。他叫不了几声,便开始急促的喘息,一个同伙说道:“老三,挺住,给我挺住。”却见他面容抽搐,趴在地上,四肢痉挛,十棵指头深深陷入泥土之中,只一个劲地摇头说道:“不成了,大哥,我浑身难受……送我走,给我一扁担……送我走……”想是痛不欲生,要让同伙了结自己,另一个同伙见他熬不住,知他终究是个死,咬了咬牙,说道:“老三,你走好了,我们会给你报仇!”说完一扁担朝他后脑砸去,他身子痉挛了几下,脊柱僵直成弓形,又补上一扁担,那樵夫终于撒开双手,十指一松断了气。
众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顾无言,心中无不骇然。
此时,层层乌云像浓墨一般涂抹着夜空,一个接一个的闪电像天幕里伸展出来的藤蔓,穿破乌云亮起一片白光。“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及近传来,由沉闷变为响亮,雷声过后大雨倾盆而下,白花花的雨点折射出农舍里闪闪烁烁的烛光,可依稀辨得清打谷场上的人影。
哗啦啦的雨声中,传来一阵幽灵般的怪笑:“庙小和尚多,一人挑水大家喝,怎么够呢?就一件肚兜这么多人争,争来争去总不成把它撕成几块来大家分。”
闪电让打谷场上豁然一亮,寻声望去,大槐树下还有三人:一个手握锄头,席地而坐,一个背靠大槐树,肩上扛着犁耙,另一个把扁担搁在两只粪桶上,头枕扁担仰卧在地,冷眼旁观已经多时了。
众人一阵惊讶,那三人起身走到跟前,近处细看,三人均是农夫打扮,先前都误以为是郭家庄的农民,没放在心上,这时才让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其中一个说道:“谁还要抢这件肚兜?”问了两遍,众人面面相觑,都知肚兜上的毒是三个农夫下的。那人接着说道:“既然没人来争,兄弟不才,这件肚兜就是我的了。” 一边说着,竟伸手拾起那件肚兜。
话音刚落,一根竹竿斜刺里挑过来,把肚兜横拽过去,“就这点微末伎俩,也太小觑天下英雄!”那算命的臭道士将肚兜夺了回去。
竹竿一丈多长,一端挂着八卦幡,另一端挂着肚兜,肚兜刚被挑过去,两根扁担便横截过来,拦住了竹竿。竹竿被扁担格挡,猛地一颤,肚兜顺势甩出,飞得老高老高,一下挂在那棵大槐树的树枝上。
众人追到大槐树下,抬头张望,大雨淋漓的夜空,那件肚兜在枝头晃晃悠悠摇摇欲坠,距地面有四五丈高,轻功再好,一跳之下难以够到。
众戏子说道:“这三个农夫心如毒蝎,不先除掉他们搜出解药,咱们谁都拿不到那件肚兜。”
一个农夫道:“这件肚兜本就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拿到了谁得死。臭道士把肚兜扔到树上,不先打倒他,肚兜也掉不下来,诸位应该先灭了臭道士。”
臭道士嘿嘿冷笑,说道:“我说过,天下之财,自当是匡扶天下者据而有之,诸位不按规矩出牌,一哄而上,只有把这件肚兜撕成几块来大家分。”
樵夫和戏子死了自己兄弟,自然对三个农夫忌恨在心,要先对农夫下手,又忌惮农夫的毒药和算命先生的武功,想借农夫之手先除了算命先生,或借算命先生之手除掉农夫。农夫想借算命先生削弱樵夫和戏子,算命先生想让农夫樵夫和戏子相互争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总之,谁都怕自己被群而攻之,谁都想最后胜出。
众人各怀鬼胎,大槐树下一阵混战。
忽然打谷场上狂风骤起,风卷着雨水乱窜乱闯,直刮得暴雨横斜,砂石飞扬,人人睁不开眼。农舍的纸窗户被狂风撕破,微弱的烛光闪烁了几下,一一灭了,四周顿时一遍漆黑,伸手看不见五指,“哗哗”的雨声夹杂着急促而压抑的喘息,打斗骤然停了下来。闪电划破乌云,映照出大槐树下一双双欲望膨胀的眼,满是贪婪,狡诈和凶残。闪电过后,四周又恢复了黑暗,黑暗中的呼吸象是已经凝固,“怦怦”的心跳紧张得让人窒息。
狂风过后,雨下得更大,过了片刻,风歇了下来,农舍里的灯又陆续点燃,烛光从残破的窗户中映照出来,打谷场上重新有了光亮。众人一齐抬头张望,六个戏子,四个樵夫,三个农夫,一个臭道士,一共十四人不约而同齐声惊呼:“肚兜哪儿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猜忌起来:必定被其中一人偷了!各人心中的疑窦越放越大,气氛就象点燃了***的炸药,就要炸开……
钟力夫和蔺驼子扭抱着滚下斜坡,被一颗巨石绊住,两人松开了手,分别滚进斜坡下的玉米地。莫无言抓着肖宇的手和牟秃子也跟了下去。玉米林遮挡了农舍里射出的微弱烛光,五人脚下泥泞,两眼一遍黑,相互看不到对方。
狂风卷着暴雨打在脸上身上和庄稼地上,只有“呼呼”的风声,“哗哗”的雨声和包谷叶“莎莎”的响。谁都不敢贸然出手,在黑夜中僵持着。
打谷场上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正是那两人中了肚兜上的毒。惨叫声让恐惧笼罩了黑暗,肖宇左肩右臂都是伤,浑身冰凉,打起寒战。情不自禁抓紧莫无言的手,只觉像在恶梦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里忽然传来“得得得得”杂乱的马蹄声,几十骑马从村口鱼贯而入,涌进了郭家庄。
大槐树下,众人正互相猜忌,忽见火光耀眼,杀气冲天,一队人马已冲到了郭家庄村口。马背上的人头戴亮银盔,身披油布雨衣,蹄下泥土飞扬,手持火把急冲冲闯了进来,转瞬之间已到了打谷场。顿时人喧马叫,光影绰绰。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群雄都是一愕,不知是谁当先喊了出来:“锦衣卫!锦衣卫来了!”
众人朝冲进来的人马望去,领头那人,头顶一副竹斗篷,身披一件黑披风,胯下一匹黑马,“吁”地一声,拉住了缰绳,把马停在大石磨旁,高声喊道:“打谷场上所有人,不得放走一个!”他手中马鞭指指点点,数十骑马立即分成四小队,从东南西北将打谷场团团围住。
“朝廷才得到消息,锦衣卫这么快就赶来了!”
那头领便是锦衣卫佥事袁江,他昂然立在马上,从侍从手里接过话筒,纵声喊话:“在场的所有人听清楚了,那件肚兜是朝廷钦查的赃物,任何人不得窝藏,是谁得了肚兜,趁早交出来。”
“是谁得了肚兜,趁早交出来!”问了两遍,没人答话,只传来“稀稀哗哗”的雨声。
袁江挥了挥手,身后二十骑锦衣卫,右臂一展长刀出鞘,排成一排,对面的二十骑也抽出长刀,排成一排。那刀长愈三尺,刀体略弯,蓝光隐隐,便是著名的绣春刀。二十匹马由东往西,二十匹马由西往东,象兜网一般朝打谷场中央合围过来。
打谷场上群雄早已精疲力尽,看到数倍于己的锦衣卫,惊恐万状,四处奔逃。
锦衣卫的马快如闪电,长刀划过一片雨水,居高临下砍杀过来。刹那间,马队已至跟前,众人不及躲避,四十匹马在打谷场中央交汇,群雄腹背受敌,火光映照下,只见寒光四射,刀影乱闪,数人已身首异处,几个锦衣卫兵也被挑下马来。雨水刷着血水让青石板的地面斑驳淋漓,初次交锋之后,两边马队交互错开,打谷场中还站着八人。
袁江又将手中马鞭一挥,二十匹马从北往南,二十匹马从南往北,开始第二轮攻击。剩下的八人无处可逃,四十匹马如狂风卷着暴雨,泼辣辣地冲杀过来,又一阵交锋,惨烈的喊叫伴着蹄声和马嘶,回荡在风雨交织的夜空,直让人心惊胆寒。
两轮夹攻过后,打谷场上只剩下三人:一个樵夫一个农夫和一个画着鬼脸的戏子。锦衣卫这边也死伤十数人。
袁江双掌互击,几十匹马里里外外将最后的三人困在核心。锦衣卫士兵手握长刀,放马围着三人缓缓游动,象望着网中的猎物,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要收网。他纵马走近,嘴角微微皱起,望着满地的尸首,嗅着风中飘来的血腥味,分外陶醉。驱马沿打谷场转了一圈,又踌躇满志地回到原地。
一个锦衣卫兵前来禀报:“袁佥事,还是没人交出那件肚兜。”袁江冷冷说道:“我会让他们交出来。”说罢,“呼”地一声手中马鞭挥了出去。那马鞭甩出去竟有三丈多长,宛若一条长蛇缠住樵夫的腰杆。那樵夫腰腹骤紧,已被抛到半空,还未来得及挣扎,就重重摔了下来。只震得肝胆欲裂,动弹不得。
袁江喝令道:“抓进诏狱!”几个锦衣卫兵将樵夫捉拿下去。
这时只剩下最后一个农夫和一个戏子。那戏子突然横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是要自杀了断。剑刚架到脖子,手腕一紧,已被马鞭缠住,长剑脱手飞出,身不由己扑倒在地。接着“啪”的一声脆响,那鞭子凌空抽下,一半抽在戏子的背上,一半落在青石板上,青石板水花四溅,四分五裂,戏子背上皮开肉绽,衣衫破裂,留下一道鞭痕,随即晕了过去。
袁江喝道:“铐了!带回诏狱。”几个士兵上来,给那戏子戴上脚镣手铐。
最后的农夫默然站在雨中,举起双手,示意投降。袁江喝道:“朝廷钦查的那件肚兜呢?”那农夫揶揄道:“我身上穿的这件,你来看看是不是?”袁江见他像似调侃自己,怒道:“搜!”两个士兵靠上前,便要搜身。
突然,三枚弹丸从农夫手中弹出,其中两枚击中两个士兵面门,第三枚却向袁江飞来。
袁江不辨何物,长鞭挥舞,弹丸被打落在地,回手一鞭抽向农夫,那农夫被抽得血肉模糊,当即昏倒。袁江喝道:“抬下去!拿回诏狱好生打着问。”
被弹丸击中的两个士兵,面颊象充了气的皮球,霎那间,眼鼻脸嘴全变了型,两人在地上嚎叫几声,一阵急促的喘息,浑身扭曲着死去。
袁江看了心有余悸,暗道:“好险!幸亏天降大雨,才没沾染上毒粉。”
郭家庄遭此一役,打谷场上一遍狼藉。
锦衣卫把打谷场搜了个底朝天,所有尸体都翻了个遍,没有找到那件肚兜。又将郭家庄挨家挨户查了个遍,直忙到天亮,雨停下来,仍然一无所获。四十年前,锦衣卫前任指挥使蒋献追查这笔宝藏,四处缉拿张定边和吴妈,多方打探肚兜的下落,兴师动众却劳而无功。时过境迁,蛰伏了四十年的肚兜刚露出水面,便消失在一夜风雨之中。这一次,锦衣卫铺下天罗地网志在必得,却无功而返,让袁江恼羞成怒,一声令下把郭家庄老老小小百余口全绑了,押解上路,准备打入锦衣卫的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