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宿舍那扇后窗(2/2)
“要论罪我是首犯,你怕个毬?”
“那行,我去送,你小子敢不给我买石林,我就在咱学校的高音喇叭上宣传!”
“行,行,行,不就一盒烟嘛!”
我们达成共识,他便把信交给我。我拿着信掂了掂,有点重量的,要是邮寄的话,肯定超重,我便笑着说:
“你写作文可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啊!”
“你废话可真*多!”他笑着拥了我的肩膀一起向教室走去。
我拿着他写给素雪的情书,心里突然想到上一次的事情来,非但没有问到素雪请假的原委,我和朴凡之间却或多或少地多了一丝隔阂。便怀着没有办好上次那件事的内疚,暗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圆了朴凡的梦,从根本上彻底解开我俩的隔阂。一举两得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做呢?不,是三得,他还得给我买烟抽。我坐在座位上突然想出这么多好事儿,不由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手舞足蹈过后,我便陷入了困惑,应该怎么把信送给素雪呢?我想了整整一个晚自习。
快下课的时候,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却掀起了一段风波。
下了课,我和朴凡假装在桌子上下五子棋,专门拖延时间,等人都走完了的时候,我便对朴凡说:
“我把这封情书夹在素雪的书里面,咋样?”
“万一被别人看见了咋办?”朴凡疑惑地说。
“被林黛玉看见了还不更好?”
“我写的是素雪的名字啊!”
朴凡就是一根筋,我怎么说他好呢?我也懒得和他争辩,站起身走到门口刚要把那封信夹在素雪的书里面,教室管理员来了,手在门上“咚咚”地敲了几下,还说我们,功不在三更起五更眠。被管理员这么一搅和,我的心里直泛嘀咕,假如谁丢了东西,偷盗的罪名非得扣在我们头上,我也就胡乱给素雪夹在一本书里面,急匆匆地和朴凡离开了教室,一起来到*场上,靠在篮球架的铁柱子上看天上的星星。
深秋的夜空,星星都显得明明亮和高远,朴凡看着弥漫开来的天幕,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点了一支烟,说道:
“把信送出去了,可我的心里却空空得不踏实,不知道为什么!”
“敢做不敢当,你是什么男人?”我藐视他,我吸了一口烟,“我就不明白,素雪那一点好啊,就把你迷成这样?阿岚不如素雪吗?”我有点气愤朴凡的欣赏能力。
“他们是两种类型的人,阿岚,你可能喜欢她,但我就是不喜欢,而素雪呢?你不喜欢,可我却喜欢的要命,说的就是一种感觉嘛!”
“感觉?感觉出什么来了?感觉出黑色和粉红色的?”我戏谑着说。
“那是我琢磨出来的,但我给你说,素雪,你没有发现吗?她从来都是那两套衣服,别的女孩子买了一套又是一套的衣服,可她呢?冬秋春夏也就是那么几套衣服换来换去地穿,从来没有和谁比过,也没有和谁争论过,我经常观察她,在教室里,其他女孩子议论吃呀穿呀住呀的,她从来都没有议论过,哪怕是一句,就一句,都没有议论过;吃饭呢?你也知道,咱们有时间不吃灶上的饭,出去下下馆子,可她呢?在这三年之中从来都没有进过饭店一次,一如既往地吃着灶上的饭,一吃就是三年,就这点谁不佩服?从学习这点来看,我们是学生,把习都学不好,还扯什么淡?可素雪呢?我不说你也知道,哪次不是全年级第一名?你能找出来一次不是第一名,我再给你买一盒石林……”朴凡说着,把一口烟吐在夜空中,咳咳地咳嗽了几声。
朴凡这么一说,我还真在心里盘算了一番,素雪在这三年里真没有不是第一名的时候,马都失前蹄,可素雪却从来没有失过,那素雪就是好马了?我就疑惑了,但心里总觉得不服气,就说:
“这些是优秀得没得说,可你觉得好看吗?还有她的身材,如果咱们班的女生站一排,在那里面选一个作老婆,谁都不会选她的!”
朴凡一阵哈哈大笑,末了,便说:
“你知道今天老师给咱们讲的那句话吗?”
“什么话?”
“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我不想和他再争辩下去了,他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和这种痴迷的人能说得清楚?就像你和喝酒醉了的人能讲清楚道理?朴凡现在和喝酒醉的人一样,他醉得不浅。但我又有什么办法把他弄醒呢?况且我也帮着他一起醉啊!
第二天是个雨天,毫无征兆,无端端地下了一场秋雨,雨点在窗子上噼噼啪啪地把我从梦中敲醒,环顾一下四周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有空荡荡的一个清冷的宿舍,只有创下的朴凡不知道晃晃悠悠地干着什么。
我蜷在被窝里不想起床,眼看着早自习马上就要上了,我还是不想动转,胳膊伸出去就起一身鸡皮疙瘩,宿舍里清冷清冷的,我探头出去看床下的朴凡,他已经洗涮干净,正对着一块小镜儿梳他的“三七”分头呢!又用手整了整他的衣领,把翘起来的领子角儿伸开手掌像扒拉哈巴狗一样往下按了按,又用大拇指蹭了一下鼻尖儿,抿了嘴轻轻擤了两下鼻子,似乎看是不是通气还是看有没有清鼻涕喷溅出来,又用小指头伸进去抠了一下,拉出来像弹人脑瓜蹦儿一样在空中弹了一下,放下小镜子两只手在新开的缝儿上往严实压了压,这才站起身准备叫我起床,不料他的一切动作尽收我的眼底,他便笑笑地说:
“你*偷窥我——还不起床等菜呢是不是?”他说完朝后窗看了看。
“你的素雪走了吗?”
“好像还没走,女生你也知道——麻烦事多!”
“你等等,我不洗脸了,起来就去教室。”
我说完极速地穿好衣服,朴凡便又爬在窗口看外面,还没等我下床,他又喊起来:
“快,素雪他们出来了!”
“那你先去,和素雪一路走多好,顺便说说话——嗳?你和素雪说过话吗?”
“没有——咱们班和她说过话的人没几个!”
“那你追人家这难度可就大了,首先你得混熟了再往深了混,你说你话都没有说就跟人家谈起爱来了,谁知道你小子安的什么心?”
朴凡没有说什么,拉着我的胳膊一溜烟冲进雨里,向教室奔来,等到我们进教室,素雪他们还没有去,估计是上厕所去了。我们刚刚坐下,阿岚抱着一摞作业要走,我连忙交了上去,她便打了伞走出了门,阿岚沿着屋檐没走几步就听见一个声音喊:
“阿岚,等等,我的作业还没交呢!”冲进教室的是素雪,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轻轻地把头发往后一甩,露出*嫩的脖子,一个刚出浴的少女立刻显现在眼前,我不由地“啊”了一声,就在那一刻,的确就在那一刻,我对素雪以前的印象极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儿,不禁拍了拍朴凡的肩膀,说道:
“你看上人家的脖子了?”
朴凡不和我说话,我便硬着扳过他的肩膀,见他嘴里念叨“天下事有难易乎?学之,则易者也难矣——你影响我背课文呢你!”
“你这课文不背也罢了,你听听你背的什么玩意儿?”
“……”朴凡还想说什么,见老师的身影在窗子外面一闪,便调转身,继续背他的课文。
我也开始读《为学》:天下事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也难矣……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地点缀着这个秋天,雨线在天空中交织成朦胧的丝网,远处的山便模糊起来,近处的那些几乎落尽了叶子的树被这雨水一洗越发地黑黝了,屋檐上的水滴像扯了珠子一样挂下来,滴滴答答的在阶前轻吟着感伤的乐曲,一丝风从破了的玻璃窗缝儿灌进来,把糊在窗格子上的牛皮纸吹得“咝咝”直响,这轻响被教室里的读书声淹没了,回环往复的依然是《为学》的旋律。
读书声不为四季的轮回而终止,生命的追寻便有了价值。
下午,雨停了。吃过晚饭我和朴凡在宿舍里依在那扇窗口边偷着抽烟的时候,明俊抱着篮球走进来,对朴凡说:
“老师找你呢,说有大事,听说什么日本首相要换届了,找你商量商量……”
“扯什么淡,真的?”朴凡疑惑了一下。
“骗你是孙子!”明俊义正词严地说。
朴凡看了一下后窗掐灭了烟头,看着我说:
“事情败露了?”
“没有那么背运,他还杀了你不成!”
朴凡整了整衣服,像赴刑场一样出了门。明俊便拉着我去了*场,*场上依然积着一潭一潭的水,幸好篮球架下面没有积水,我又玩得红天黑地,直到上晚自习前几分钟的时候才回到宿舍。
回到宿舍才发现朴凡坐在那扇窗前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见我进来,也不闻不问,只是闷闷地抽烟,吐烟,把一个屋子罩得烟雾缭绕,我还没有坐在床上,正用手巾擦手的时候,朴凡气呼呼地问:
“你把信夹哪儿了?”
“书里啊,咋了?”我惊诧地问。
“夹个毬,你夹在语文作业本里了,早上素雪交作业的时候连信一起交上去了……”
“老师咋说的?”
“还能咋说,说我嘴上毛儿还没长全就谈起情说起爱来了,想要老婆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羞了我们先人……”
“你不要听他瞎扯,我知道你没羞你们先人就行了——还说什么了?”
“还说我的情书写的和徐志摩的诗一样,其他倒可以不说,你说挖苦得我就无地自容,还说我再想这些没用的,就给我爸打电话——你瞧你这事办整的,夹信你不能认真点夹在书里,阴差阳错夹在作业本里面……”
“你也知道我夹信的时候来了管教室门的么——不要在乎那么多,不就是一封信嘛,不行就再写一封,我当面交给她。”我理直气壮地想为朴凡上刀山下火海。
“人还没有丢够,还让我丢一回人?唉!”朴凡叹了一口气走出了门,朦胧的夜色中消失在门口。
就这么一搅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朴凡给素雪写了一封情书,情书写得像徐志摩的诗一样。这件事是从女生那里传出来的,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从此朴凡被人叫成徐志摩。平日里被人叫成徐志摩是一种荣幸,可这时被人叫徐志摩就有点讽刺的味道,但朴凡能说什么呢?只好一笑了之,也只有呆坐在宿舍里的那扇后窗边看外面他期望的那个世界,可那个世界在他将要接近的时候却化为泡影,还荡起一圈涟漪。说实话,这种事情对朴凡来说倒也没有什么,但对素雪来说或许就难熬煎了,从来都不怎么说话的女生经这一件事情在心里上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啊!朴凡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为素雪担心,担心这传言会影响了素雪,即使不是一个内向的女孩子被人指指点点,那种滋味也不是好受的。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校园里,哪里还有什么秘密?整个校园在不多时就传得沸沸扬扬。
我到最后都没有想明白是怎么传开的,那封信老师给谁看过还是给女生看了,还是给素雪看了,素雪宿舍的人又看了,看了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传呢?但说到底我就恨起老师来,老师非但没有压着事情,反而弄得沸沸扬扬起来,但恨到最后还是埋怨朴凡不要写那封信又怎么能有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呢?但我也恨自己为什么不夹在书里面,而是夹在作业本里呢?不管那么多了,让时间淡化一切吧!
就在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素雪离开学校回了家。
素雪的离开似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听不到那么多风言风语。耳根的清净并不能抚平朴凡内心的歉疚,朴凡深深地责怪自己不应该写那封信,由于那封信把素雪逼走了,一个娇柔的女生哪能经受得住那么多的非议和指指点点呢?难以抚平他内心的歉疚,曾有好几个晚上他蜷在被窝里偷偷地用眼泪为自己的行为赎罪,不曾想越想摆脱自己的罪孽,却越觉得罪孽深重。他整个人都憔悴了,每天只是独来独往地穿行在三点一线之间,没事的时候也总是守在那扇小小的窗口边,傻傻地看着外面他那期望的世界,谁料秋天已经散尽,冬天悄悄地来临了。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阿岚从家里来到学校,给朴凡带来了一封信,信是素雪写给朴凡的:
朴凡,现在我就直呼你的名字吧,这样或许会自然一些,我也不说那些俗套的问候老话了,昨天阿岚回来给我说了学校的情况,也说了你的情况,说你现在萎靡不振……阿凡,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好吗?谢谢你能那么一如既往地喜欢着我,爱着我,我回家不是因为那场风波,而是我的母亲就在我离开学校的前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得不回来看看母亲的最后一面才能入土为安啊,阿凡,不要嫌我啰唆和麻烦,我和母亲,妹妹相依为命到现在,母亲忽然离开了我们,可我们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啊,世界大得我找不到方向!阿凡,亲人的离开让我明白了生命是如此脆弱,应该好好地珍惜……谢谢你在这三年里深深地喜欢着我,爱着我。你知道吗?这三年里母亲一直有病,我战战兢兢地过了三年,但在这三年里,我很欣慰我能走过来,走过来了,是因为有你深深地爱着我,我是一个女孩子,有女孩子的敏感,我很早很早就知道你已经喜欢上我了,可你没有说,说实话,我一直在等,等你给我说,我喜欢你。可我没有等到,等到的却是你写给我的一封长长的信,不过,我已经满足了,至少在这三年里有你爱过我,有你那样深深的注视过我,每当肩上的担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你知道吗?是你,是你那悄悄的爱给了我无限的力量,使我在沉痛中坚强起来,面对这个家,面对现实的生活……
朴凡是站在那扇窗口前看素雪写给他的信的,没有看完,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哽咽地倒在床上,身体似乎痉挛一般蜷缩在一起,潺潺地颤抖着,直到深夜……
从此,朴凡的上衣口袋里经常鼓鼓的,是素雪写给他的那封信,他也经常站在宿舍里的那扇后窗边,傻傻地看着外面他期望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