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平静(1/2)
堂弟和堂弟媳还没睡着。从他们的房间里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以及床架吱呀吱呀的轻吟。幽冥中突然响起一阵“咯咯咯”的笑声,笑声奶声奶气把我吓了一跳。是堂弟的小儿子。白天的“游戏”仍在他的梦中延续。我没见到过他,他到外面玩去了。堂弟的大儿子已*初中,在校寄宿。
一切归于平静、安宁。凄迷的月光从窗外涌进,堂弟的房间里响起了浊重沉酣的鼾声。跌宕有致的鼾声把我唤回到梦的世界。
三天后,我们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是通过村长夫人“曲线救国”,从石村长手中拿到了房门钥匙。据老石说,好不容易说服村委会官员达成一致意见,从村里公房中调整出来,这房子从地主老财那儿夺回来后,贫下中农都争着要,未能得手,今天却分给我们,当然还有一亩九分上等田土和20亩山林,这惊世之举,令村民刮目相看。
噼哩啪啦。堂弟用竹杆挑着一串鞭爆,挺得老高,炸出一团团红色的纸花。我入乡随俗脱掉旗袍,穿上兰底白花的大襟褂、大脚裤,头发不再是披肩,而是两条长长的辫子,用堂弟媳的话说,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地道村姑,老良也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站在堂弟的身后,笑着。好几个孩子,扑到地上,去抢未炸响的鞭炮。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的乔迁之喜有四次。第一次是我亲手创办的私立小学教室改建完毕。第二次,从宽敞的楼房搬进市郊街上的小屋。第三次嘛,是灾后重建。而今天的乔迁,意义非同寻常,既体现了政府的关怀,使我们分到了土改后的胜利果实,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又让我们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有了归宿感。老良只是笑。
“怎么样?”堂弟媳扬起脸,悄悄问我。
“挺热闹的。”
“这标志着你们新生活的开始。”老石也赶来了,对老良也是对我说。话语里既包含赞叹,也有对我们的希望。我礼貌地对他笑了笑。老良象孩童时那样拉着他的手,并肩走进房里。
这两间屋子以全新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用过时报纸糊过,一张双人床占了卧室的四分之一,床头摆着一只只擦得发亮的箱子(从S城带来的),墙上挂着蒙了白布帘的碗柜,灶台还用石灰水刷过,就连糊着白纸的格子窗上,也贴了几个花花鸟鸟的红色窗花。这窗花是我连夜剪出来的,和我青少年时贴在小楼卧室玻璃窗上的一般大小,一般式样,时常看见它触摸它,可唤起我对逝水流年的记忆。堂弟打趣地问老石:“布置得怎么样?不会太差劲吧?”老石谦虚地一笑:“你们都是读书人,当然好。”
说得我不好意思起来:“石村长太褒奖了。”
老良像吃了一块热豆腐,心里热乎乎的,一副感恩载德的样子,里面涵盖着老石的恩赐也许还有我的巧手打扮。
那天午后,老良和老石说了一下午的话,他们感到他俩比世界上所有的同姓兄弟都亲。我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织着毛衣。这毛线不同寻常,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在这里顶金贵,不仅本地市场没有买,而且价钱不菲。别说普通人没穿过这毛衣就连这一团团的毛线球也很少有人见过。忽然,我心血来潮,给老石编织一件,以示对他的感谢之情,不过暂时保密,到时给它一个意外的惊喜。
老石喝着茶,专注地看我织毛衣,目光伴随我的动作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游动,心里很焦渴,一口一口喝着,喝完了茶缸里的水,还在喝,喝着茶缸里的空气。忽然,他不喝了。他的眼睛盯在了墙角的药箱上。
“这么小的箱子是干什么的?上面还有个红十字。”老石说。
老良扬起头,一看,笑着说:“药箱。”“你能治病?”“嗯。”老良道,“我在S城干的就是这行。朋友面前不说假,我是个不错的外科医生,用一把小小的手术刀治愈了不少的疑难病。”
老石惊讶地‘啊’一声。“我想重*旧业,办家诊所,行啵?”
“这倒是个好主意。”他想了想说:“不过,乡下人信的是中医中药,小伤小寒到田间地头扯把中草药熬几碗汤也就应付过去了,大一点的病,请中医开几付中药一吃,病就好了。我从未听到刀子和几颗白色的颗粒能治病的。”
“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榆木脑袋,不开窍。”老良笑着说,显然对他的无知,有些不满。
“示伢子,你如果认为我胡说,那么,可问问其他村民,看他们是不是跟我一个观点。”老石摊开双手说,显得有些激动。
“原来我想继续从医,用我之所学,为老乡解除病痛,看来我连当名乡村医生的希望也泡汤了。”
“再说办私人诊所上面不会批的。难道就没有其他路可走?”老石说。我又给他递上一杯热茶,他接过喝了一口,露出一排被茶渍泡得发黄的牙齿说:“锄头立得稳,种田是根本。我们祖宗八代都种田。你这个农家子弟可不能忘本啊,别东想西想了,安安心心地挖泥拌土,暖饱问题可以解决。”
老良抽手在老石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带着讽剌的口吻说:“吃根灯草,说得轻巧。可我20多年没摸过锄头把了,能种好田吗?”
老石有点恼火了:“亏你说得出口,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连扶犁掌耙这样简单的活也干不了了?总没造飞机大炮这么难吧。固然,日晒雨淋,不比呆在屋子里拿手术刀轻松,但也不是叫你下火海呀,你我小时候,哪种苦没尝过?不是也过来了吗?”
一席话,说得老良满脸泛红,闭口无言。老石拍拍屁股,(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其实我家椅子上没有半点灰尘)拔腿走了。我说你走好,他头也没回装着没听见。
“石村长这样说你,全是为我们好。”我说。
“看来,我这辈子只有握锄头把的命了。”老良苦着脸说。
日上三竿。家家屋顶上歪着一柱柱烟囱,白淡淡的烟柱直往上拔,拔到天的心脏。是做早饭还是做午饭?我差点弄糊涂了。若在城里,人们此时早已用过早餐,上班了一阵子,可在乡下,尤其是这个鬼地方,四面环着高山,出太阳差不多要比平原地带迟一个钟头。整个村子,莫说有人戴手表,就连几块钱的小闹钟也没有。因此传流着“记时看日头,记事结绳它”的民谣。也许有人会问,假若碰到阴天怎么办?只好凭感觉走了。这天,天刚发白,我就起床了,开始淘米做饭,倒霉的是柴很湿,怎么也烧不燃,要不是堂弟媳弄来一篮子干松针助燃,这早餐恐怕要推到中午才能到口。
老良扛着锄牵着老良牛,堂弟扛着犁,往畈上走。走在松软的泥沙路上,老良心里踏实了。一排排梯田迎接着他,就如等候已久的娘儿们展开了臂环。他坚实地走着,率领着他的黄牛,木犁,堂弟,去征服这叼钻猛烈的娘儿们。“到了,这两块田是你家的,上面一块叫上水坵,下面一块叫下水坵,意为水浆好,一年种一季,一般年成可打七八百斤谷子,风顺雨顺还会超过这数目,若遇上灾害就很难说了。”堂弟一边放下木犁,一边指着长方形的水田说。
老良停步,放眼望去,田野很阔。远远地有一簇簇的树,如蘑菇团般,有牛在树下的草地上闲散地游荡着。更远处,雾蔼里有重叠的山峦。他曾经在山上砍过柴,采过野果。近处,田埂上长满了野草,有一些白的红的花正淡淡地开着。田里很湿润。堂弟牵过老良牛,驾起木犁,扬起手中的鞭子,吆喝一声,老良牛奋蹄往前走,犁铧便发出丝丝声响,只见大片大片的泥块有规则地往一边倒去,泥浪翻滚,刹那间犁了一圈。
老良站在一旁,手心早已发痒,做了个打兰球“暂停”的手势,说:“让我来吧。”“你行啵?”“挻简单的,这有何难,年轻时,我就会。”堂弟将鞭子交给老良后,叮嘱他说:“这头牛别看它大把岁数了,脾气却犟,喜欢催生,见了生人,不大听使唤。”
“怎么制服它呢?”老良有点着急起来。
“先下手为强,你把鞭子高高举起,然后厉声吆喝几声,它会被你凶凶气势所震慑,不敢俏皮了。”
老良脱下草鞋,卷起裤袖,象老农那样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左手举鞭,右手紧握犁把,扯开嗓门:“畜牲,快走。”
堂弟哧哧笑起来:“这真是对牛弹琴,它有名字吗?能听懂吗?太书卷气了。”“那么,怎样叫呢?”“大声吆喝几声:嘿!嘿!就成。”
老良按堂弟说的去做,果然效果不一样,老良牛“嗯嗯”地抬头叫了两声,服服贴贴拉着犁铧走了。
此时,正值春耕时节,田野里呈现一派繁忙景象。犁的犁田,耙的耙田,铲的铲田勘,送的送粪……自古以来,生活在木树村的人们都是如此,以血和汗水去拼搏和获取。不管老天和泥土的给予是多么吝啬,他们一代一代不屈不饶地去耕种、收获、收获、耕种,以此构成了这里生命的本色,生命的含义,以及生命的全部。
一首高吭、响亮的山歌传来:“樱桃好吃树难裁,山歌好唱嘴难开,你一言来我一语,大家一齐唱起来。”正在刨田墈的堂弟听罢,接着唱起:“口唱山歌把妹逗,一逗逗到后山头,两情相悦接个吻,相亲相爱到白头。”显然,老良也受到了热烈气氛的感染,低声哼起一支古老的歌,没有歌词,只用鼻哼,古朴浑厚的调子跟老良牛的步子一样缓慢悠长。堂弟忽然笑起来:“哥,你唱的是什么歌呀?声音大一点,也让大家听一听。”老良一撇厚实的*说:“随便哼哼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堂弟又一笑:“哼哼唧唧,那是发泄呀。”
“耕种对我这个久违了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磨难,唱也好,哼也好,都是内心的宣泄,宣泄出来之后,便使自己的心情从中得到放松和愉悦。”
“文人的话,太悬乎太深奥,我不懂。”堂弟抬头看到老良刷白的脸和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心痛地说:“哥,看你累的,歇会儿吧。”
老良擦把汗,立刻把牛轭从牛脖子上卸下来,然后将事先预备好的青草倒在它面前,老良牛象遇到大赦似的,摆动着尾巴,亲昵地“嗯嗯”叫了几声,似乎感谢主人的理解和恩赐,旋急埋下头贪婪地嚼着青草。哥弟俩席地而坐。哥喘着粗气,双手捧起大沙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喝过之后,边将沙罐递给堂弟,边说:“这凉茶,真甜。”堂弟把剩下的半罐子茶喝了底朝天,舔了舔润湿的*说:“我怎么嚼不出甜味来?”
老良摆出老私塾先生教训弟子的架子,说:“这就是劳动带来的愉悦,懂吗?”“不懂。”老良摇着头说:“哎,你是很难领悟得到的。”然后,他不去理堂弟,立起身,走下田,扶住犁把,同时用泥糊糊的手背抹了下眼角,赶着牛,复又干起来。堂弟没想到20多年没干过农活的堂哥的身躯里,蕴藏着如此巨大的气力和毅力。
我手搭凉棚,望了一眼天空,日头当顶照着:“正午了吧。”我问身旁的堂弟媳。堂弟媳:嗯。
“妈,我饿了。”二侄子拉着堂弟媳的衣角,苦着脸说。
“不争气的东西,谁叫你早上不吃饱的。”堂弟媳训斥道。
“没菜,我咽不下饭。”孩子嘟起小嘴说。
“你敢犟嘴。”堂弟媳扭住孩子的耳朵嚷道。孩子呜呜地哭起来。我立刻把孩子拉进屋里,七找八找找了几块饼干放到他手上,才止住了他的哭声。“这样吧,你来帮我煮饭,我去寻菜,中午你母子就在这儿吃,吃完饭,我俩一起去田间送饭。”我说。“行。”堂弟媳爽快答应。待我寻菜回来,饭已煮熟。我拿出两条盐鱼,总共不过斤多重,可在堂弟媳眼里却成了稀奇物。我对她说:“这是从我老家带来的,一条给你,另一条今天中午吃。你们头一次在我这儿吃饭,算是对你和堂弟帮工的犒赏。”堂弟媳接过鱼,眉开眼笑:“这怎么要得啰。”
孩子很好奇,连忙从*手中抢过鱼,左看右看,闻了又闻,拧着小眉头说:“好腥的。”
我说:“这鱼叫带鱼,生长在海里。它肉细嫩,味鲜美,少剌。但太咸,先洗一下,然后放到锅里用清油煎,挺好吃的。”
堂弟媳说:“妹子,不瞒你,别说二伢子没见过,就是我们大人也没见过哩。我们这里连养的淡水鱼虾都很少,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鱼哩。这次,算我有口福,能开洋荤了。”
我说:“他们兄弟俩干了大半天,肚子肯定饿了。我们先吃吧,吃完后快给他们送去。”堂弟媳提着送饭的篮子,领我往田野里走,边走边给我说着周围的山名地名。“你看,那就是老虎洞。山上有个很大的石洞,据说十年前有老虎在石洞里住过。这条沟叫牛绹弯,你说象不象弯弯的牛绳?这地方偏,可景致好,比电影上照的那些山啊水啊好看多了。”我有些目不睱接,东看西瞅,一脸的好奇。突然,我在一条田埂上停住脚步,指着山埂两旁一块块的田说:“这儿的菜地真多,韭菜长得多好呀。”
堂弟媳以为我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也停下来,往两边看了一眼,笑得前伏后仰:“妹子,这哪是韭菜,是水稻秧苗呢。”
“那为什么要在四周插上篱笆呢?篱笆围的是菜地呀。”
之所以插篱笆是为了防鸡鸭捣乱,种田人把秧苗看作*子,因为春天插下它,秋天收获,是一家人全年的口粮啊。
“这就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我懂得了‘粮食’珍贵的真实涵义。”谈到粮食,我记起这么一个故事。我头上曾经扎过一块手帕,那是我姑妈给我买的。一个邻居问我多少钱?我想了想,漫不经心地回答:也就几毛钱吧。邻居惊诧了半天,说:几毛钱?那得好几斤粮食。后来,在我经历了饥饿折磨之后,我才真正认同了粮食这个词,我会很小心很珍惜地把掉在地上的饭粒捡起来,然后放进嘴里小心咽下。堂弟媳说。我受到了震憾。难怪有人批评我们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真的没说错。到了目的地。堂弟媳扬着左手喊道:吃饭啰。老良和堂弟立即放下手中的工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和堂弟媳对视一眼,忍俊不住笑起来。
逛街,是城里女人的专利。如今在乡下,无街可逛,我也没有了这份闲情。贫溅夫妻百事衰。整天,为柴米油盐之事*心,除偶尔去邻居、亲友家串串门外,其余时间几乎守在自家的菜园里灶膛前,打发度日如年的时光。
这天傍晚,太阳西沉,天边只留下一抹桔红色的余辉。我洗完饭筷,心里觉得挺空落。老良说:“去外面走走吧。”我嗯了一声,顺手带下门,跟着他不紧不慢地挪动脚步,走到晒谷坪。
我的肚子一天一天往外鼓,鼓圆了,瞒不过人们的眼睛。老石从村部回来,老良和他打招呼。他瞄着老良,想和老良说几句有关我肚子的话,硬是没说成,因为老良的眼睛不和他对光。老良一直仰着脖子,看着远处的天。人在得意的时候就会这样,眼睛看着远处,自己和自己说话。还有一层,我知道老良的心思,认为老石喜欢开下三流的玩笑,而且不择场合,如果此刻他当着众人的面乱说一通,使自己下不了台。
然而,令我们难堪的事还是发生了。见老良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老石洞察了老良回避的意思。老石伸出一只大手在老良肩膀上拍了拍说:“看你那眉眼,想和你说几句话。”老良缩了一*子,眉眼一折,就把一脸的得意折成了笑:“嗬,嗬。”老石说:“你真行,有收获了。”老良假装没听懂,瞪着眼睛望着他。“你这只公鸽,天天晚上趴在母鸽身上,终于播下了种子。”在晒谷坪上乘凉的人群中,掀起一股笑浪,老石却继续说下去:“鸽妹子(他这样称呼我)撇腿的那天,你得请我喝几杯呀。”老良只笑没吱声。
“怎么?难道你悄无声息让鸽妹子给你生崽?没个响动?”老石说。老良吭哧了半晌,脸憋红了。
这时,堂弟媳一手拿蒲扇,一手拿长凳,走过来,将凳子放在靠墙边的地上,然后扬起蒲扇往凳上扇几下,对我说:“站久了,支持不住的,快坐下歇歇。”我坐定后,她旋急进屋端来三杯凉茶,分别递给我和老石老良,边为我吹赶蚊子,边低声问我:“多少天了?”“不知道。”我说。见我要和堂弟媳说悄悄话,老石才对我和老良说:“我有事,改日再聊吧。”他知趣地走了。
“你算么?”堂弟媳说,“从怀上那天起,280天,最多300天,这跟插秧一样,手握黄秧75天,就是说,从插秧那天起到收割,两个半月,就可以吃到新米饭了。这么一算,*不离十,难道你不知道哪天怀上的?”我对这事显然不懂:“怎么跟种田割谷比呢?”
堂弟媳一听急了,跺着脚说:“哎呀,妹子,你也真是呀。”
老良说:“再哎呀,也不能把这事和种田割谷混在一起,差不多天天晚上那个,谁知道是哪天晚上怀上的。”
“哥,你不懂我们女人的事。要不,你摸摸妹子的肚子去。”堂弟媳好象有些生气了,她使劲地挥着蒲扇,转身就往屋里走。
我旋急瞪了老良一眼站起来,摁住堂弟媳的胳膊:“跑什么呀?外面凉爽,再和我们聊聊吧。”堂弟媳的气似乎消了,说:“其实,我是好心,想弄清新生儿出生的大致日期,做好准备,譬如,如果冷天生,就得提前给新生儿缝些棉衣,棉尿布,给月婆备些抗寒温补的食品。如果在热天生,就要缝些单衣单尿布,备些清凉兼补的食品。”
究竟堂弟媳是生孩子的能手,她进门七年,生了四个崽(其中一个夭折)。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经验之谈:“你说的对,该作点准备了。”
每天晚上,老良都要摸我的肚子。在他看来,我的肚子有多好,怀着他的血脉,怀着他们黄家两代单传的根。他感到我肚里的孩子不是一天天长大的,是他一天天摸大的。“你天天这样摸着怎么摸不够?”“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摸不够。”
“我弄不清是何时怀上的。”我说。“很简单,只看你哪月没来例假了,就是当月怀了孕。”他回答。我扳着手指算:从去年11月数起,一月、二月、三月、四月,眼下是五月底,已足足七个月啦。
“哟,时间过得真快,再过两三个月我就做爸爸了。”老良既感叹又高兴。我也浸泡在幸福之中,妩媚地对他一笑。老良将抽回的右手缓缓地移到我的额头上,半晌,带着惊讶的口吻说:“体温好象有点偏高,你哪里不舒服?”我知道,这是他们当医生的职业病,只要一经他们检查,没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我说:“吃得饭,走得路,有何病哟?”他似乎急了:“话可不能这么说。对于你,身怀有孕的人,即使一点小毛病,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微微一笑:“别针鼻大的眼磨盘大的风,自己吓自己。你看,这么热的天气呆在这么小的屋子里,况且没有降温设备,体温能不升高吗?”“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我不放心啊。”他说完,起床,点亮小煤油灯,打开药箱,拿出听诊器和量压器,折腾了好一阵才检查完。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切正常。”
我得意洋洋:“是你小题大做,我说没有问题就没有问题的。”
老良起身推开一扇窗,又打开一扇门,凉风徐徐吹来,屋里的温度很快降低了许多,我不再感到全身*了。老良复又伸手在我额上测试了一下,才满意了。这晚,我睡得很香。
时隔三天,我家来了一位稀客,是老爸领来过来的。老爸向我介绍,说:“这是你姐。”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40开外的女人。岁月的风霜雨雪虽然铸就了脸上头发上永远也无法消失的痕迹,却消蚀不掉她的风韵。在她的脸上眼睛上,可以找到老良的影子。我暗暗感叹:世上任何地方恐怕再也难找出一对这么相象的姐弟来。我亲昵地叫了声:“姐。”姐以久旱逢甘露的喜悦,上前久久拉住我的手不放,转过头对老爸说:“蛮漂亮的媳妇,是我们黄家有福有缘啊。”老爸一脸的得意。正在厨房做饭的老良闻讯,连腰间系着的围裙也不及解下,快步走出来。他姐弟俩少不了一番寒喧。寒喧之后,姐掏出手帕擦了一把眼角涌出的泪水,颤颤地说:你离家这么多年,也不给姐来封信。
老良忙分辨:“前几年给你写过许多信,可都被邮局在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退回。”
姐仿佛记起什么,说:“哟,这也难怪,我早年就从山沟里搬到了百里外的荣家湾镇居住。”爸一旁说:“全是误会啊。”姐又埋怨起老良来:“这次你回家咯么久了,也不给我稍个信,好让姐来看你俩口。要不是爸托人告诉我,我今天也不会专程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呀。”老良自知理亏,不由吐了一下舌头。
姐从老良这不经意的动作中,似乎看到他弟幼年的调皮模样,“哈哈”地笑开了。看得出姐是一个开朗直率的女人。听老良断断续续说过他姐弟间的一些往事。姐比老良大五岁。她妈撒手人间时,姐只有六岁。年幼的她协助父亲,用*的双手和瘦削的肩膀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肩负起了该由男人们该负的重担,成天颠着一双小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委实艰难。清早,她就挽着竹篮打猪草,白天上山捡柴。老爸从来不会生火做饭,她由于个子矮小,够不着灶台,便双脚站到小凳上,烧水做饭,繁重的体力劳动不仅没有压倒她,反而使她变得越发坚强、老练起来。男儿十五当父志,女儿十五坐高机。十二三岁时,她就学会了纺纱织布,忙完白天的活儿,晚上在朦胧的月光下,摇动着纺车把,纺车便哼起“吚呀吚呀”悠扬的歌,俨然黄道婆再世。到三更时分,两团白雪似的棉线球纺成了。收拾完工具,拍掉粘在身上的棉绒,做完这一切之后,还要细心地为她那睡得不安份的弟弟掖好被子,然后,才上chuang睡觉。老良说他这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从姐那儿重新找回了失去的母爱。从小淘气的他,跟其他孩子打了架,或受了欺侮和委屈,他从不找父亲,因为父亲不管孩子扯皮的事。于是,他哭丧着脸找到姐姐,把自己“满肚苦水,一腔冤愁”充分地表演出来,往往得到姐姐的宽恕和同情,除对他抚慰外还拉着他去对方家,三二下就把事情摆平了。由此看出,他们姐弟关系非同一般。
姐抖开随身带来的包袱,一件一件数开了:“这段蓝士林布给弟媳的,让城里姑娘见笑了。这蓝白格子棉土布,是我赶织而成的,给弟弟。还有些熟鸡蛋,干豆角和干酸菜……”
老良说:“鸡蛋和干菜,爸拿去尝尝吧。”老爸说:“你姐也给了我一份,这份你们留着吃,鸡蛋正好给儿媳妇补补身子。”
“姐,你来得正好,听说你是一个不错的裁缝。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缝些毛毛衣吧,在这儿多住些时间。”老良央求道。
“当然。我要当姑妈了,连高兴也来不及呢。”姐笑得很开心。
我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拉着姐的手连声说:“太好了。”就这样,姐安心地在我家住下来。姐从小做惯了,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次日早晨,我和老良还沉浸在梦中,她起了床,忙开了。我爬起来一看,饭菜已经做好,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没等我开口,她就说:“这饭菜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快趁热吃吧,凉了会伤胃的。”莞尔一笑,又说,“弟,昨天你不是说做毛毛衣吗?布料都准备好没有?”老良说要问我。“去街上买呗。”我说。
“妹子(她也是样称呼我)吔,这方圆十里哪有街啊,湘北城里倒是有布买,可往返一趟得花四五个工,再者,那布料都是洋纱织的,能照见亮,穿上它,一年半载就烂了。还有,价钱贵,我们庄户人家穿戴不起哟。”姐说得头头是道。
“那怎么办呢?”老良着急起来,搓着手,显出一筹莫展的样子。
我也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迷惘。“急什么呀?准备的时间还长着呢。”姐对老良说,“你难道忘了自己小时候穿的什么衣服?”“当然是棉布衣呀。”“对。这衣服都是乡下人织的。”“只是我孩子穿这种黑不溜秋的衣裳,太委屈他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小声嘟哝着。
“你不是老在说入乡随俗吗?现如今乡下孩子哪个不穿这类服饰?”老良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我说妹子呀,你放心好了,经我的手,保证令你满意。”姐说。
“有道是,经过厨子的手汤也甜。姐,信得过你,一切由你当主。”我顿时有了信心。经过一番舌战,做衣的事就这么定下来。
满屋子的春暖花开。据姐盘算需要七八斤棉纱。这好办,半数农家都有买。消息传出后,婆婆佬佬大婶嫂子你几两她几团,送上门来了。集腋成裘,不到两天,便凑齐了这个数。
老良挑着水桶,我挽着竹篮,一起走到村子前头的井边。两口偌大的井排在一起,一口供饮,一口供用,也就是洗菜。井与井之间只有一堵石墙隔开,四周长满青草和青苔,几株金黄的蒲公英从青草丛中探出头来,在明媚的春guang里向你笑。井水清彻见底,约一丈多深,每天来挑水的人络绎不绝,却怎么也舀不尽,整个屋场人的饮用水全由它供应,实属罕见。此时是雨雾迷漫的清晨,井中袅袅升腾起来的水气和雨雾交织一起,在我面前飘来拂去,如临仙境一般。令我越发感到新奇的是井边放着比人高比磨盘大几倍的四只木桶。一股腐烂的气味随风飘来,钻入鼻孔,呛得我打了几个喷涕,不由骂一声:“哪个缺德的家伙,把脏桶放到这里。”
我停住洗菜的手,猛抬头,只见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匆匆走过来,见了老良,他亲切地说:“你多年没干重活了,少担点,别累坏了身子。”“三爹,咯么早就来染布呀?”这时,我才看清三爹的手比山里烧炭佬的手还要黑,立即引起我浓厚兴趣,我立起身湊过去,亲热地叫了声:“三爹,您早。”
三爹显出高兴的样子问我:“还习惯吧?”
我点点头。说:“您拿这么多纱和布,作甚呀?”
见我眉心结起一块疑云,他用的温和的口吻说:“你们城里人可能不晓得土染的事,我就起根发苗讲给你听吧。”
原来,这四只大木桶里分别浸泡着红、兰、黑、黄等四种顔色的植物根叶和花果。这几种植物,都长在深山老林里,一开春,三爹就领着儿孙爬山进洞,采摘回来,之后洗净,将它们装进桶中倒入清水,视植物性能和气温而定,时间长的浸泡半个月,时间短的只需要几天。在热水和高温的作用下,植物开始腐烂发酵,水质由清变成上述四种顔色。比如红色就是用凌缸子(俗称,一种红色的木本植物)的根浸泡而成。兰色的植物可多啦,譬如阔厚的绿树叶树皮和丝瓜叶以及野生兰草等都是最好的原料,至于黑色,再加一点锅底烟灰便成。黄枙子的果实和黄叶只需浸几天就成黄色了。浸泡期满后,把植物的渣子加以过滤,然后和纱布一道倒入大铁锅中,煮一两个钟头,捞出来,用清水一洗,晾干,便成。通过高温处理,经久耐用,不易褪色。
从三爹口里我不仅知道了土染的工艺流程,也懂得了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和艰辛。土染,虽算不上高新科技,但它具有一种古典美,这是祖先用心血和汗水凝成的,因而具有一定生命力,从古代流传下来,一直延续至今。我呆呆地睁着眼注视着他的动作,张起耳朵静静地听着他绘声绘色的讲述。这干枯老头熟练地*作着前几步工艺。末子,我说:“三爹,我有一些纱线请您漂染呢。”三爹拿他那双不浑不昏的老眼瞥我一下,笑着说:“行,质量三包,包你满意。”老良说:“谁不知道您染坊的生意好,是方圆十里的名牌,可时间要快啊,千万别拖,我们等米下锅哩。”三爹说:“贤侄,三爹说话算数,你今天送料来,七天内交货。行啵?”老良说:“价格呢?”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都是族人,你每斤比他人少收五分钱。”
早饭后,我和姐走进三爹家。这是一家没挂牌的工厂。一个大堂屋和两间房子连通,里头全摆满染、碾工具,还有一个比普通人家大几倍的灶台,灶台上安放的三口铁锅,大得吓人,呈一字形摆开。锅里的白布白纱,随着三爹手中的木棍翻动搅和,很快呈现出红、黄、蓝三色。我看呆了,眼里现出惊喜。
三爹说:“吃了吗?”“吃了。”我回答。刚到木树村时,在三餐茶饭前后,如碰见熟人,总听到彼此“吃了吗”“吃了”这类问话和答话。我弄不明白个中含义。老良向我解释,这是乡下的风俗。一则民以食为天,人们很看重吃饭这件大事,因此用来替代“你好”“你早”之类的日常用语。二则表示亲热和礼节性地打招呼。后来,我也习惯成自然了。三爹接过纱和布,放在秤盘上称了称,在一个发黄的小本本上作了登记。在预定的时间里,我们取回了染好了的四色纱线。“质量不错。”姐啧啧称赞。
堂屋里顿时热闹起来。两台织布机摆在堂屋左边,占了一半空间。右边的另一半是人行道,留给人们过路。此刻,人行道也被姐、堂弟媳和赶来帮忙的堂客们占用。姐和堂第媳在木凳上相对而坐,彼此相距二丈多远,两人拉住摊开的大把棉纱,堂客们各拿一把长梳,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来回梳着。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拥有*个女人,真的可唱两三台戏了。她们边干边开心地说着笑着。开场锣鼓是由一位头上盖着蓝花头巾的嫂子敲响的,她见堂弟媳打哈欠,于是把矛头指向堂弟媳:“喂,晚上耽搁了瞌睡吧?”
“是不是会野男人去了?”一位长得白净的年轻媳妇口舌不饶人。“你老实交待,昨晚干了几回?”
堂弟媳连忙用嘴一撇,意思是提醒她们姐是客人,她在场,要注意影响,莫乱说。
“怎么?你也有怕人的时候,平素你说起我们来,只图自己嘴巴快活,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嫂子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姐,你千万别听她们胡说八道,我不是偷人养汉的*货。”堂弟媳连忙分辨。堂屋里出现了暂时的静场。“你们说的我都没听见。”姐掩饰不住地格格地笑着。婆娘们又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我用茶盘端着芝麻豆子茶,穿梭其间,逐个儿递给她们。忽然,她们的目光又转向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妹子,我一看就知道,你怀的是龙胎,带把的。”“你别不高兴,我看象是凤胎。”
“喂,大姐最有这方面的经验,你说呢?”堂弟媳咳嗽一声,放低声音说。在这个村子里,人们要是说到重要的事情时总是习惯把声音放低一些,声音虽然低,效果却大得多。
“我也不一定看得很准。不过,按老一辈流传下来的看胎方法,肚子尖的是男孩,圆的是女孩。弟媳妇的肚子尖尖的,应是前者。”姐明亮的眼睛里充满着喜悦。
我仿佛脱guang了衣服**裸的*在众人面前,有一种受辱的感觉,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当地的风俗啊,何况面对的都是我们女人,人家评价你,也是对你的关注和爱护。尤其是姐断定我怀上男孩,若果真这样,乃黄家的造化啊。想到这,我心头一片晴朗的天。
这时,女人越聚越多,打鞋底的,抱小孩的,见这里热闹便从东头西头涌过来,把偌大的堂屋挤窄了。老石腋下夹了几张旧报纸,从外面进来,站在这里,他跟我姐寒喧过后,抬眼扫了一下大家:“好热闹的场面,你们象在开会呀?”
堂弟媳见老石顾左右而言他,也就顺水推舟,故意带着讽刺的口吻说:“谁象你成天吃饱了没事做,有事没事找会开,今个儿我们在开妇联会。”老石似乎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便问:“什么内容?”
堂弟媳一本正经地说:“大家在一起交流整老公的经验。”
笑声又响起来。坐在凳子上抽烟的老石,脸红红的,低声骂了一句“臭婆娘。”堂弟媳朝他看了一眼,抿着好看的嘴笑了笑说:“我倒没臭,是你的嘴巴生了蛆,臭。”
老石当村干部多年,无法挽回地喜欢上了开会,眼下生产忙,没人开会了,但只要人一多他会照样高兴,人多就有开会的意思。他在村部报纸翻腻了,便身不由己地找到这女人国里来。我猜测,他除想在这里找回开会的感觉外,更有一层鲜为人知的意思,寻找乐趣,散散心。我现在是一站就累,坐下更难受,所以我就靠在进门的墙上了,靠在那里看姐她们把一根根梳直了的纱穿进机头,看过往的婆娘嘻嘻哈哈说骚情话过嘴皮子上的干瘾,看熟睡在母亲怀里还含着露出天真的婴儿的笑,看打布鞋底的妇女飞针走线。其实,眼前的这些我也没完全看到心上,而是默默地念叨:孩子快安全出来吧,许多人都在为你忙呢,许多人都关心着你呢。
众手浇开胜利花。次日,纱线上了机,姐和堂弟媳各负责一台机的活儿。两头尖尖的木梭在她们手中来回穿过,动作如行云流水,机杼声有节奏地传来,构成春之曲,打破了堂屋的宁静。
天井里的洋槐树,花开得很好,很干净,很耀眼,在风里摇着,散发出清淡的香气。我给姐她们送过茶后,倚在树下小憇,槐花白白地映入眼帘,忽然想起《天仙配》中“有了绿衣穿,莫忘洋槐树”的台词来。对于姐她们为未来孩子的付出,我该怎样回报她们呢?
几天以后。“妹子,快来看,布已织好了。”姐和堂弟媳异口同声地说。我走过去,感到十分诧异:“如何这么快呀?我以为还要两天哩。”姐眼里闪着光,道:“我是问你,质量如何?”她抖开一段蓝格子花布,贴在我身上:“怎么样?”我伸出双手拉住布,扬起眉毛脱口说了句从电影中听到的新疆话:“亚克西,”(意为很好)这话,她们当然不懂,我便伸出大姆指,连声说:“好,很好,好得很!”
堂弟媳说:“姐是天上的织女星哩。”姐谦虚地笑笑,说:“你也不错嘛。”堂弟媳说:“关键地方还不是你的点拔。”我边听边拿起红条花布,还有黄蓝方格子布逐段试了试,真个是满妹子咳嗽-无痰(谈)。姐说:“只要妹子中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毛毛衣全缝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捶打着腰背,倒在床上,仰面朝天地躺着。尔后,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正值耘禾时节,老良白天忙田里工夫,夜里守在我身边。屋子里点燃干艾蒿子,作空气消毒。姐煮了稀饭,拌上红糖,用汤匙挑着吹凉后送到我嘴边,我只舔了丁点儿,心里作呕,咽不下喉:“姐,你自个儿吃。”
姐说:你要吃嘞,养好身子,我们等着抱娃娃哩。
老良见我直挺挺地躺着,不吃不喝,着急起来,他忙弓着身子,又为我做了一番检查。姐把老良拉到一旁,悄声问:“怎么样?没问题吧?”“没事。只是人太累了。”
姐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一日三餐茶饭要弄,猪要喂,还服侍我们,端茶送水,能不累吗。要知道,作为孕妇,最重要的是吃好,休息好,不能干重活。妹子呀,这三条,可你一条也没做到哩。”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老良很自疚,检查自己的错误:“我对你也关心不够。为多打几粒谷子忙上忙下,没时间照顾你。”我心里很烦,对老良吼道:“好了,好了,还有完没有?让我静静躺一躺。”屋子里立刻静下来。
老爸进门已是下午。他拎着一只肥母鸡嘿嘿地笑着,对老良说:“拿去,杀了,炖汤给儿媳喝。再者,也好好招待一下你姐。”老良提着鸡掂了掂:“好重呢。下个月是您生日,您留着自己吃吧。”
老爸说:“这鸡还有个笑话呢。”
老爸是个乐天派,人前人后总挂着一脸的笑,加上他平日喜欢说笑话,讲故事,人又随和,即使在子女面前也没有当老子的架子,因此威信不高。老良小时候是个捣蛋王,常常在外面闯祸。一次受了老良欺侮的孩子家长跑来向他爸告状,他爸哈哈一笑说:“娃娃们拌嘴,象两只小鸡啄架,啄完就没事了。我家示伢子打三十板,你家孩子也打二十板。”家长气呼呼地问:“我孩子受了欺侮,为何还要打二十板呢?”老爸又是一笑:一个巴掌拍不响,能说你家孩子就没有一点儿错吗?何况示伢子要多打十板呢。那家长顿时气消了,也笑着走了。从此,老爸得了个“弥佗佛”“和事佬”的美称。
“爸,您讲讲吧。”姐仿佛来了兴趣,催促道。
老爸磕掉旱烟斗里的烟灰,抽手又从小袋里掏出一团烟叶装上,进厨房从灶膛里点燃,走出来,坐在椅子上,咳嗽一声,讲开了:“去年旧历年前,你们姑妈派两个七、八岁的孙子提了这只母鸡来我家送年礼,那大孙子毕竟懂事些,途中,他看了一眼瘦小的母鸡,对弟弟说,既然是送礼,就该送重一点。弟弟你看这鸡象只赖*似的,又小又丑,怎么拿得出手哟,再说,我俩还要吃舅爷爷一餐肉饭。要不,我回去换只大母鸡来。弟弟说,已到半途中,时间来不及了,我有办法,一是往它嘴里灌石子或砂子进去,二是放到水里浸一浸,不就增加了重量吗?当哥哥的一想觉得弟弟说得有道理,于是两人照此办理。结果,把鸡从河水里捞起来一看,天啦,鸡的膆袋大了,重量增加了,但羽毛被水一浸,紧紧贴在肉上,看上去反而变小了,真的成了落汤鸡,样子十分丑陋。怎么办?哥哥埋怨弟弟出了馊主意,弟弟指责哥哥没立场,既然自己知道不能做的事,为什么还去做。最后通过谈判,终于达成一致意见,把鸡放在太阳底下晒,两个时辰后,鸡身上的水才晒干,哥哥没精打采地拎着鸡,领弟弟怏怏地来到我家,此时,已是中午过后了。”
“经孩子这么一折腾,鸡死了没有?”姐饶有兴致地问。
老爸说:“我接过鸡放到地上时,它扑腾着翅膀站起来,咯咯地叫了几声。我便把它解开,关进笼子,悉心饲养。也就半年时间吧,长了斤把肉,还下了一窝蛋。”老爸那张七沟八壑的脸就象银耳泡进温水里,立时变成一朵好看的ju花。
“还等什么,快去杀啊。”老爸收敛笑容,向老良下令。姐伸手拦住老良:“弟,这鸡正下蛋,杀了可惜,不如留下养着,一来让它多下些蛋给妹子补身体,二来再养肥点,等妹子坐月子吃,岂不是两全其美。至于我嘛,自家人,往后吃鸡的机会多着呢。”
老爸“嗯”了一声。老良见姐态度这么坚决,老爸也没反对,便将鸡放了。老良脑子转得快,随即从木桶里抓了一把谷子,撒到天井里,鸭们不知是计,立即围上来抢食,老良瞅准那只争强好胜总爱往母鸭身上爬的大公鸭,冷不丁地从后面揪住它一条腿,公鸭呱呱直叫,其他鸭子一轰而散。
姐说:“不杀鸡杀鸭,还不是一回事?随便吃点就行了,放了吧。”
老良解释说:“姐,这鸭不比鸡,成活率高,好养,年前,我们买了十来只小鸡和六只子鸭,一样的方法喂养。可到今年春上,村里闹瘟疫,小鸡全都死了,鸭们却是好好的,杀了它还有好几只呢。”
老良拎着鸭子进厨房。一袋烟功夫,脱了毛,剁成肉片,放进铁锅里煮着。
这时,堂弟的小儿子来了。他放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摞报纸和两本书,放在床头柜上。我问:“这书报从哪里弄来的?”孩子说:“伯伯写了字条,从我们老师那里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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