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卑鄙之人（2/2）
“你从来都不觉得愧疚的吗？”
他那时说的话也很难听，他不知道自己在用刀刃戳着这个女人已经烂掉的心。
她分明快要疯了，铁撬已经要刺入江晏的咽喉，可她说的话却很冷静，像在她自己的心里徘徘徊徊了无数遍，
“江晏，无论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现在，必须开始负责了。”
她在江晏的心里点了一把火，阴冷的，呛人的烟雾从那里滚滚而出，她说:
“要么我把你杀了，”
“要么，你现在就给我滚。”
“……滚啊，畜生。”
像是有一股气血忽然直冲头脑，他忍着泪，用力的推了她一把，冲了出去，声音嘶哑，
“我不要你这样的母亲。”
“我再也不要……”
他把门重重地一关，死死地咬着牙，浑身战栗不止，脚下一软就摔在了地上，
“再也不要，”
“喊你这样的人……”
“母亲了……”
他离开了，被研究所的人捡到，救回一条命。
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因为他跑了，第二天，怪物就来了。
母亲那硌人的骨头被按在坚硬的地板上，血肉一层一层地磨掉。
那个在他面前只会凶狠骂人的女人，在怪物脚下苦苦地哀求，求它们放过养父。
她愿意做一辈子的容器。
她什么都能干，
她……
她被一脚踩碎了骨头。
怪物把她像干柴一样地拧断，她身子折叠成好几块的样子，据说很难看。
吓哭了好多人。
可她还没死。
她都那样了，竟然……
还没死……
她拉扯着怪物走向养父的脚，
嘴里咿咿哇哇地求着，
她看起来好笑极了。
连怪物都笑了。
于是他甩开她，在她面前，拿了一把大刀，
将养父……
剁成了泥。
它观察着她的反应，
它的笑容越来越大，血溅了它一脸，也溅了她一脸。
她最后猛地扑了上去，终于像面对江晏那般，露出她的本性。
又凶狠，又发疯地啃它，咬它。
她一身畸形，满脸是血，眼睛里到处是泪水。
最后她重新被踩在脚下，
受践踏而死。
江晏之前跟林域说他没有哭过，不是想要骗人的。
他只是忘了。
忘了他在一个或是白天或是黑夜的时刻。
听到那残酷的真相后，匍匐在地，脸埋进灰尘里，跪了三天三夜。
他哭了。
哭的特别难听，哭的仿佛要死掉了。
在未来十余年里，他借着这刻骨铭心的痛和恨，终于长成了他母亲的样子。
江晏的眼眶在黑暗中逐渐发红，他越看，就越不敢看。
也许是身体变小了，许多年后向来看淡生死的人情绪剧烈地波动着，他跪在这个女人面前，声音嘶哑地道一句，
“对不起，”
“是我错了。”
我真的知错了。
所有无能的善良，都是一根毒箭。
借着善良的羽翼，却刺在不该刺的人的胸口。
是他太天真，才犯了这样一个致命的错误。
哐当一声，
铁撬砸在了地上。
女人沉默地看了江晏一会儿，用干皱的手像箭一般指着门，
“你滚吧，”
“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会走的，”
江晏在黑暗中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但不是今天。”
他的声音柔和，但很果决。
女人盯视着他，似乎在认真地审视这个人背后的灵魂。
他是自己的儿子，
又似乎不是。
她无声良久，终而膝盖落地，俯过身去，将他搂住。
她的身躯干瘦如柴，可她刚生下他时，还很漂亮。
所有容器活不过三十岁，可她活过去了，她贪着这偷来的时光，却比谁都明白，
“我活不了多久了。”
她声音平静，目光难得柔和下来，
“你的养父说，到了那个时候，他会跟着我一起。”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晏很少被她这样搂着，一时有些坐立难安，他喃喃道:
“那就等到那个时候……到那时，我会听您的。”
“可是现在不行，是我做错了，我必须要自己……”
“不，江晏，”
女人抚摸着他的发，低低地说，
“你没做错，你只是做的不够好。”
她声音沙哑，说到后面，逐渐颤抖起来，
“其实我不应该责怪你，因为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找到更好的方法，我……”
“对不起，江晏。”
她上半辈子活在地狱里，下半辈子又在愧疚里煎熬。
苟且偷生十二年，除了维持这个家，保护她的孩子，她帮不了任何人。
“那就够了。”
江晏牵起她的手，
“那些没能做好的事，做不到的事，”
“还有想要弥补的事，想要见证的事，”
“我都会替您实现的。”
如果前世我登顶的模样，您在地下看不清楚，那么今生，我会再次做给您看的。
“母亲，父亲，”
他目光落在门口处养父的身上，忍着鼻尖的酸涩，轻轻地说，
“相信我。”
…………
次日。
江晏被押上了一辆吉普车。
养父穿着黑西装，搂着同样深黑色连衣裙的母亲，站在白色的栅栏处目送他。
他没有回头。
车呜呜地驶过，江晏眼睛湛蓝，目光越过辽远的地平线，无数朵云，落在不知哪个山头上。
不知何时，车子穿过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周围的景物，像是被魔术师神秘的黑布一揭而过。
天空不再蔚蓝，一轮猩红的太阳挂在那儿，没有温度地普照大地。
草原，山丘全部变成残破不堪的石地。而远处，依稀可见一座巨大的黑色宫殿蜿蜒在山峰之中，红色的植物肆意生长。
仿佛一条黑蛇嘶嘶地吐着蛇信。
阴冷，危险。
这里就是——梦魇之都。
那是人类梦魇开始的地方，现在成了怪物们的皇都。
江晏记得，他前世第一次来这里，是在十年后。
他精心策划，小心翼翼，哪怕仇恨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他也不敢稍有懈怠，为了实现人类复仇的第一步——切断梦魇之都的怪物们与母星的联系。
然后，反奴役它们。
那是他成名的第一战。
可笑的是，如今的自己弱小无比，他不是作为复仇者来到这里，而是作为废料。
是的，废料。
在培养室长大的孩子，到十四岁时便会作为食物，被特定的飞船送往怪物的母星，供贵族食用。
而不在培养室长大的孩子，肉质不够鲜美，根本没有成为食物的资格。如果不能老老实实当一个听话的奴隶，就要作为废料被处理掉。
至于是被梦魇之都的怪物们吃掉，还是被当作玩物受折磨至死，全看它们心情。
江晏闭上了眼睛。
他始终记得研究院的博士说的一句话——
在这个时代，苟且偷生的人是唯一的希望。
这并不卑鄙。
但其实很残忍。
江晏不惧怕死亡，但从现在开始。
他需要惧怕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