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时光(五)(2/2)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父亲正在对他加以教诲:“兵刃十八,终以白打。你们几个龀齿黄童,不要整天琢磨该如何锄强扶弱,如果真的想做善事,就从现在开始好好修习,在你练完拳脚腿法之后,为父自有道理。”
刚挨一顿训的凌征扭头去看身前那排刀枪剑戟,不曾想末尾竟然还放置着一根两头结团的粗糙麻绳,他愣了愣,没想到平日被他们几个拿去绑人的绳索,原来还能当作兵刃!
凌父看他感兴趣,为他解惑道:“在绳尾系上一支四寸镖头,就是绳镖,要练此镖,需先学会摔绳,若练得好,也能收放自如,百发百中。”于是凌征就在拳脚之余练了半个月的绳索,接着又学了一个月鞭法,想看看这类绵软之物都能如何御敌。
当下钓鱼人所使的这招更是厉害,名叫“以念御物”,有人说此技本就脱胎于绳镖,至于绳可几折,就要看他一口“气”能有多长!两年前师兄曾给他展示一套鞭法,说是从殷学姐那学来的,最后一招便是一气三折;听说平川上那位初代渔翁,当年便是以一招左右折返的“鞭飞断打——一气七十二折”闻名羽内。
江雪也不出手,只是一味躲闪,靠着脚步向此人逼近。当局者“迷”,凌征却看得很清楚,那根渔线貌似全无章法,其实正在悄然聚拢成一个大圈,最后钓鱼人只需轻轻一拉,满天银丝便会骤然收紧,将其中所困之人切成肉沫。
手法并不高明,破绽也很多,他不明白江雪为何次次都与脱身的机会擦肩而过,好像是她自行走入圈套一样,便忍不住开口提醒她几句:“东南七步,北十五;快趴下!”
江雪便趴下来,先前两声她已经故意耍性子走错好几步,不曾想竟让自己陷入一个圈套,趴下是最后的机会。便在此刻,她身边一块岩石被蛛网般的渔线削成一片齑粉。
钓鱼人心里稍稍有些遗憾。
凌征松一口气,握着红妆的手稍稍缓和几分,他险些就要拔出红妆去斩那张罗网。他有些骄傲,没想到自己最近竟然颇有进步,已经不知不觉间领先江雪这么多了吗?
“向后三步!”他接着提醒江雪道。
“我看得见,你走啊臭混蛋!别管我啊!”江雪听他语气中竟然有一丝兴奋,扭头冲他喊道。
凌征心下恼火,他搞不懂江雪为何如此执拗,怎么就不肯听他一句劝,简直无理取闹!凌征气道:“我是让你走!”
钓鱼人见二人居然还有兴趣分心吵嘴,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着实可恶,恨道:“聒噪!龙门开。”他一甩鱼竿,银钩竟然原路折返,直直来到船头,勾住鱼篓,轻抖手腕,银钩已将盖子挑开。
龙门?江雪本来还想嘲笑他两句,只是忽见一条鲤鱼从竹篓中跳跃出来:头生角,嘴长须,背鳍如云,腹鳍变爪,腰身变细,布满金鳞,竟然真的变成一条活生生的金龙!哦吼,这要是熬成汤喝……
凌征记得师兄曾对他说过,东门有本《百宝鉴》,其上有几笔记载,说是当年洛灵翼建立龙宫之后,为消磨春光,养了一池鲤鱼。它们本是俗物,却也长年累月受其影响,沾染上几分灵气,竟能幻化成龙。此后龙灵殿向龙宫求得三百余条,东门也曾购买过些许,养在东方家一口金井中。
妖兽境界一共九重,受制于中土大道压胜,在羽界境界最高不过六重,而这条化龙金鲤已在此地被弱水滋养多年,实力应该超过三重。
凌征小心盘算双方筹码,鱼龙显然是冲他而来,虽然与此物周旋尚有余力,只是担心江雪她一意孤行,终要在钓鱼人身上吃亏,一时并无良策,只好逗弄此物,继续场边观察。
钓鱼人大感意外,虽然他不能上岸出手,但二人竟然也颇有些手段,直到现在也还没探到底;不多见的。
只是他也同样没有技穷,左手扯到胸前,两指并拢,低头默念:“刹(chà)千秋!”手肘向前推出,只在虚空一点。
听到第一个字时,凌征就意识到他要干嘛,此人毕竟是龙灵殿中将,不可能不会巍上学宫的学子技能。——羽界学府六技:东门见微知著;南门瞬息逆回(包括轮回);西门龙鳞金甲;北门灵通六合;最后便是这龙灵殿的一刹千秋。
如果说完美的南门神技“轮回”能令时间循环的话,那么炉火纯青的“一刹千秋”,则是能够令时间的流逝静止,刹那之后,沧海桑田。
凌征有意借助轮回防备,但是金目一开,就会暴露他的身份,一旦让此人知道自己是南门少主,想必会很麻烦。他又斜眼去看江雪,害怕她使出无影人的手段来,擅闯羽界并且违抗拘捕的罪名,也与扑杀无异了。
不过看她到现在还没什么反应,凌征心里多少欣慰些。不管怎么说,学会懂事了。
江雪却很诧异,从小到大,她不曾想过时间的样子,可是在刚才一瞬,她好像看见时间的容颜,仿佛就像江河里流淌的水,可是天上忽然下起雪来,河流慢慢凝固了,她就孤独地被困在江心。
意识到危机以后,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变成影子逃离,可是钓鱼人能力居然压制了自己变成影子,而在慌乱失措这一瞬间,她仿佛领悟到一些以往从未想过的事情。
对于无影人来说,变成影子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江雪原以为这是一项天赋,可是此时因为时光的凝固,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气”的变化,是那么缜密地在流逝,顺畅到无可挑剔,她的脚、双手以及十指、就连头上的数十万根发丝,仿佛都是一套精确运转的机括,其中齿轮与齿轮咬合,榫卯妙到毫巅的相接,全身每一寸经络都被有效在利用……她就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的人偶,而这套“气”的变幻就是操纵他的人烙印在她骨髓中的印记,是一份不可磨灭的记忆。
而他们学习的一切技能,都可以归根于对体内“气”的掌控。难怪爹爹会说有些“外人”也能变成影子,只是他们先天就学会了。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是谁将这项能力教给他们?又是什么原因让无影人自出生以来便可无师自通?又或者,难道他们每一个人学习这项技能的记忆,都被幕后那只神秘的手给抹去了?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硬得像块石头,再难移动分毫,目光一转,只见那尾银钩已经向她抽打过来。
“糟糕……”
凌征也着急,行动受限,已经顾不得许多,开口道:“轮回……”
恰在此时,犹如金星一闪,只见远方天际飞来一点微光,如迅雷破空。
钓鱼人如临大敌,急忙使出金鳞护体,一面同样焕发着金光的墙壁横空阻隔在他身前,似乎固若金汤,却还是被疾驰而来的那粒金光击穿,骤然碎成齑粉。
凌征和江雪身上压力登时减弱,就像从泥沼中挣脱出来,二人向钓鱼人的方向看去,那道金光竟然是只不起眼的黄羽麻雀!
只见麻雀将钓鱼人顶入江心,一触即走,反身向岸边冲来,如同一只凶鸷的苍鹰,伸出两爪勾住龙鱼长角,金色尖喙在它眉心一点,鱼龙顿时重新脱缩成金鲤。麻雀便抓起这只就算变成鱼身也还大它两倍的金鲤,扭头向来处飞去。
一切转折只在眨眼间发生,变化实在太快,江雪倒不担心,人家明显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凌征心里却不轻松,天上不会掉馅饼,他不明白背后之人为何要帮他们。
“透过露水看人生,正悬谁知。若在井底观水月,真假难辨。”老人掌心托着一团江水,看着其中几人的倒影,另一只手轻拈胡须,惬意吟诗而来。走的分明很慢,却转眼就到几人身边。
鲤鱼已被老人收入袖中,麻雀啾啾啼鸣,倏而落在老人肩头。
凌征还在犹豫时,江雪已经伸出大拇指,眉毛弯弯,称赞道:“爷爷真是男子汉!”然后眼皮塌下来,平得像条直线,冷冷瞥他一眼。
凌征认栽,反正他年轻。
老人神色和蔼地打量江雪一番,微微点头,对刚爬出江面的钓鱼人说道:“人家姑娘可是站在地上,没有主动招惹你,不归你管吧?”
平川,归他管;东岸,老翁说了算。
钓鱼人不敢托大,毕恭毕敬摘下斗笠,正色道:“她企图窃我平川弱水,自然要管。”口吻虽然严厉,却连一点怒气也不敢有。
“谁稀罕!”江雪还他一句,然后动用神通,将岸边弱水全部送入平川中,一滴不剩。
老人的目光重新落在钓鱼人身上,显然是问他还有何话要说?
钓鱼人自然无话可说。他收取鱼竿,冷哼一声:“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只是他又抛出一句下文:“一旦过江,可就是我的辖域了,届时还请前辈莫要插手。”
钓鱼人拂袖离去,轻盈落入舟中,挥抖竹竿,渔线犹如长鞭如水,在水面摔出千层波澜。西岸虽然也不是他的管辖之地,但是既然隶属于龙灵殿,他这个编外中将自然也有资格管上一管。
凌征以为事情已经了了,只是江雪猛然望向他,问道:“不过江能不能走!”
却压根不是问句。
于是凌征也朝这人冷笑,大声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仰慕平川盛名,特来此地观赏春景,从来就没打算过江,却没料到贵为羽界至尊的龙灵殿竟是这样招待我们!好一个待客之道,晚辈佩服!”并且诚心作揖,一拜到底。
江雪觉得这是凌征长得最顺眼的一回,她简直要跳起来:“听到没,我们根本就没打算过江,你个死鱼眼,王八蛋,烂泥坑里的臭蛤蟆,一辈子没老婆疼的缩头乌龟!”
凌征不清楚雀翁目的何在,暂时还不敢肯定他是在帮二人,又怕钓鱼人怒火攻心,跟他们撕破脸皮,赶忙上去拉拉江雪袖子,劝她道:“差不多行了。”
不说还则罢了,一劝就炸毛。江雪一把甩开凌征,冲他吼道:“别碰我!”这着他心口,“还有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手帮我?你个臭毛驴,大混蛋,一辈子翻不了身的王八龟……”
“行了行了,是我不好,我错了。”凌征唯唯连声。
江雪双唇微启,虎牙半露,呲呲有声;杏眼瞪圆,柳眉倒竖,直射两道寒光:“错?你错哪儿了?人嘴两张皮,动嘴有用的话还要脑袋干嘛?”
——
家家新年夜,村村烟火天,虽是一月寒冬日,龙凌城鞭炮齐鸣。
郑阁和凌征静坐城头赏景,郑阁对他说:“动嘴要是有用的话还要脑袋干嘛?对女生道歉可是一门学问,在学院做错了试题难道不需要反思吗,反思以后难道不需要改正吗?要的,与女生道歉也是要的。”
凌征歪嘴道:“这么精辟的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郑阁笑道:“当然是我自己想的。”
凌征白他一眼:“我是说那句评价男生道歉‘动嘴不动脑’的话。”
凌征挠挠脸,神色有些尴尬,“小时候听人家女孩子说的。”
“你惹她生气了吗?”凌征有些好奇,他对郑阁的过去可是知之甚少。
郑阁脸色无奈,“其实也就是每次玩捉迷藏都赢了她……”
“咳咳……”凌征右手握嘴前一通咳嗽,老气横秋道:“我没有听说做错一件事情是不需要反思的,可是反思难道就够了吗?反思以后难道不需要改正吗?改了以后难道还要继续再次犯下原来的错误吗?唉!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郑阁斜眼看他,怪道:“你最近古文看多了吧?良友老师特地查你了?”
大好时光,凌征不想跟他聊课业,于是不依不饶道:“难道我所的不对吗?”
郑阁只好点头,“嗯,是我不对,忽略了她的感受。我应该跟她实话实说,其实我每次跟她玩捉迷藏,都是跑去跟男孩子玩泥巴了。”
“那你当时怎么说?”凌征觉得师兄真是聪明,他就想不到这招金蝉脱壳之术。
郑阁骄傲地哼了一声,自豪道:“我急中生智,就骗她说:‘我还没说完哪!’”
电光石火之间,这段对话一幕幕浮现在凌征脑海,于是他急忙对江雪说道:“我还没说完哪!”
郑阁说完以后,凌征又问他道:“那她怎么说?”
郑阁说……江雪双手抱胸,头一横,“好吧,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