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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集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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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容透着无可奈何,景初就知道自己没骗到她。这年轻女子的眼睛十分厉害,见识也非同一般,眉宇之间有殊常气质,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她的口音带着独有的味道,景初听不出是哪里方言,只觉得那是一种优雅的韵味。能藏得住老松墨的人家,应属不可小觑的门第,然而世道变幻,到底还是守不住宝物了。

这两年间,景初见到走投无路的大昱旧族不下千百,可是年纪轻轻的小姐抛头露面变卖家产,还是第一次遇见。她既然不肯承认自己是丫鬟的主人,可见仍怀有大昱仕女的自尊心。忍痛割爱本来已经不容易,还要她连自尊心一起割舍,亲自到市肆中同商人理论。

景初生出恻隐之心,将价钱抬了一百两。这笔钱在寻常人家已经是惊人的收入,若是谨慎开销,也够一大家人安稳过上一两年。

砚君的指尖从她的墨匣上抚过,忽然想起父亲赠墨时的景象,眼眶发酸,喉头滚动着哭腔,侧脸望着珍荣道:“这位先生是识货之人,归于他也算善始善终。我看就这么成交吧。”

珍荣提起墨匣递上前,景初一手拄拐无法去接,便向老伙计丢个眼色。

老伙计从景初转身的那刻,就知道陈掌柜又忘了自己是个商人,不是菩萨。果然,年轻的雇主把损失扩大了一百两。但无端的仗义就是陈景初的脾气——况且卖家是如此娇滴滴的一位美女。

老人带着没办法的神气冲雇主摇头,正要对砚君开口,顿时收到景初狠狠的一个眼色。老人马上想起来:这笔交易当中,那丫鬟打扮的姑娘才是卖主,那位小姐一直竭力藏着自己。

老人客客气气地问珍荣:“请问姑娘要怎么结?银票、元宝、银角子,悉听尊便。”

砚君不信银票,更不信大新天王发行的银角子,而且知道近来银价跌得厉害,于是抹掉眼泪,借着对珍荣说话而告诉他们:“你请掌柜换成金条吧。”

老人想要尽职尽责地告诉她们:不是所有的价钱都能以银兑金。大昱亡时,海内白银忽然激增,换不来大价钱的银器都砸成了碎银使。银价走低的时候多,走高的时候少。人都知道金价稳定而白银的行价不稳,都想用黄金结算。可黄金毕竟稀有,只有弥足珍贵的交易,才以金论,使买卖双方不至于两亏。若是桩桩买卖都要折成黄金,就是将跌价的风险全抛到集瑰堂。

但是他还未开口,景初已经应承:“去给她换。”不需他重述一遍,老人再次摇了摇头,转身去办。

景初拄着拐杖看老伙计取来金条,摊手送到少女们面前。四百两银子兑换的,亦不过是女人一把能握得住的四根而已。

珍荣将墨匣交给老人时接过四根金条,两相交换,觉得黄金并不怎么重,简直轻飘飘的。砚君故意低头错过不看,装作专注于她的包袱。“还有一事劳烦老先生。”她在桌上摊开包袱,亮出里面两大三小的碎片,“请问老先生能否介绍一位可靠的工匠,将这东西补起来。”

老伙计扫了一眼,见残片并不至于粉碎,笑道:“要说手艺,整个落乌郡没人比我们掌柜的手艺更好。不过姑娘这东西,寻常匠人也能补起来。”他言外之意暗示景初的手工价值不菲,砚君没有听不懂的道理,正有些窘,景初发话说:“拿过来我看看。”老伙计提起包袱四角,提到他面前。

景初拿了一块大的,痛心叹道:“可惜!”

砚君知道他识货,轻声问:“若未打碎,先生估摸着大约价值几何?”

景初将包袱放在最近的桌子上,重新打开,小心翼翼看一遍大小碎片,叹道:“这可不是白银了。祇朝的东西胜在悠久、实在、工艺精湛,没有像大昱物件跌价那么厉害。依我浅见,十五两黄金应算公道。”他抓住包袱就不肯放手,老伙计知道他又要揽事,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景初道:“东西不算尽毁,但也不是一般匠人能够补好。小姐若是有心复原,鄙人毛遂自荐,大约五六日内可以完工。”

他见砚君主仆尚有不安神色,猜她们在为工费忧愁,便尽量不着痕迹地说:“珍品若不能保全于世,令后人得见,实在是后世的遗憾。我有幸为后世立一桩功德,夫复何求?请小姐切勿拒绝。”

“原来如此。”砚君浅浅地应了一声,“那就麻烦先生了。”

她站起身告辞,仍然觉得整件事情的经过那么不真实。她将空着两手回去,视如珍宝的老松墨只换了四根细细的金条。她想要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又不舍得离开这个地方,狠下心转身向着大门,却见门口被人堵上。

楚狄赫男子看着砚君“咦”了一声,大约觉得她很眼熟。他昂然走入集瑰堂,看见景初旁边那堆碎片时想起了砚君,立刻又奉上一声冷哼。

砚君被他的冷哼激怒,扬起脸正视他,发现楚狄赫男子的脸上浮着一层轻蔑,如同在说:“哦,那个女骗子的同党呀。”砚君百般羞愧,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任凭珍荣拉扯她的手,她的双脚就是没法移动。她心想价值十五两黄金的水洗,被她姨娘勒索了五十两和一张欠条,她是活该受到这番羞辱的。她听到楚狄赫男子友好而礼貌地向陈景初说:“我是陈二小姐的朋友。”

景初恍然大悟:“哦,秋岚说过。阁下是七爷吧?这么称呼不知是否失礼——秋岚说过阁下是楚狄赫人,却没有提到姓氏。”

楚狄赫男子爽朗地笑道:“我的姓氏古怪,不提也罢。秋岚平日也只管叫我七爷。”他并不认识景初,不知道景初和秋岚是什么关系,但他无意过多地客套,大大方方地说:“秋岚说,若我手头不便,可以向贵店求助。真是不好意思,她刚这么说了一天,我就遇到骗子,不得不向掌柜求点布施。”

景初讶异道:“骗子?七爷没有报官吗?”七爷说:“的确也有我的不对。我们楚狄赫人担当得起,宁肯吃点亏,没道理去跟几个女流之辈计较。”

砚君能容得他羞辱自己,但不能忍受他摆出楚狄赫人、男人就格外大度的姿态。

她从容地走到那位七爷的近前,他的侍从们拦住她,她也不坚持上前,指着桌上的碎玉片,琅琅地问景初:“方才先生为这祇朝玉洗估价,是多少钱?”

景初从刚才就看出来,这一男一女之间绝对有事。他说不好是什么情况,唯觉十分古怪。此时砚君发问,景初实实在在地回答:“我说过,十五两黄金是公道价。”

砚君转向楚狄赫男子,他不屑看她,但她不卑不亢。“七爷。”

楚狄赫男子听她这声唤,身子微微地动了动。

砚君客气地说:“今日我说这东西是祇朝古玩,祖上以十金入手,并没有半字虚言。我家女眷不谙世道,报出天价,只因不知行情深浅。如今之世,古董价值实难把握,犯错在所难免。我向掌柜先生询问估价,正是要回到客栈之后,同七爷有个交代。既然你我巧遇,不如就以掌柜先生为证人,将此事了断,如何?”

楚狄赫男人回过身来,带着少许的兴趣问:“你要怎么了断?”

砚君手里正攥着珍荣交给她的荷包,里面裹着四根金条。她解开荷包道:“七爷听到掌柜先生的估价。我欠七爷三十五两金子,这是掌柜刚才折算的四十两,麻烦掌柜将其中一根换为两根五两的。”

珍荣立刻醒悟她要干什么,死死地抱住砚君的手臂,低呼:“你疯了吗?!这绝对不行!”

“讹诈才是绝对不行!我们家财尽失实属无奈,难道连品格也被谁抢走了吗?”砚君挣不开丫鬟的双手,无奈将荷包丢在地上。一名楚狄赫人拾起来,砚君示意他交给陈景初。

这一幕真是让景初越看越惊奇,大约明白了其中关系。他在昱朝仕女的脸上看见坚毅,也在楚狄赫男人的脸上看见不信。景初忽然觉得负气——楚狄赫人把他们的大昱灭了!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流离失所、贱卖珍玩。那位昱朝的小姐,本来应该得到的绝不仅是几根金条,但她却为了她被摔碎的玉洗,被楚狄赫人当做骗子,而后为了她被践踏的骄傲,连几根金条也失去。

失去、失去、失去——大昱的子民到底要放弃到什么地步?

景初勒紧了荷包口上的丝带,将它重新系在砚君的腰带上。砚君停止和珍荣的较劲,费解地看着他。

“我买下了。”景初用他安然、闲闲的语气说,“那个水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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