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殷之恋(1/2)
从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殷之恋看儒侠内心世界的矛盾
金庸小说中的大侠有几种类型,如郭靖者可称儒侠,如令狐冲者可称豪侠。之所以称儒侠是因为他们处事的基调是儒家的(所谓儒家者,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一言蔽之仁义而已)。从金庸对陈家洛、郭靖等人的铺陈,可知他对于儒家的喜爱是无庸置疑的,但是他显然也知道儒家处事之道的限制,所以他又以具有狂士性格的人与之相伴补他们之不足,(其实这是儒家的老传统,连孔子都对狂狷之士有一份特殊的情感)。本文以倚天屠龙记中张翠山与殷素素的恋情来解析这两者微妙的关系。
倚天屠龙记中的儒侠无疑是以武当七侠为代表人物,他们行事为人的标准全然是儒家的,例如他们虽然身怀绝技却是谦冲为怀,行侠仗义固不在话下,即使遇见恶人挑衅也处处忍让,就算必须交手也处处为人留余地,胜了还要设法保持对方颜面,即使不得不教训对手也尽量让他自己知道人外有人就好,在众人面前还是给人留下台阶。这其实不是金庸所创,而是中国侠义小说中的传统,在演义中主角泰半都是如此风范,也可见儒家影响之一斑。其实这也不是儒家的专擅,西洋警匪片中不论坏人的行径如何令人发指,警察在逮捕的过程中总是表现出超凡的理性,绝不以暴易暴逾越法律规范。所以在这一点上儒家代表的是一种理性平和的处事态度,具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然而这世界里的恶人毕竟防不胜防,持守原则的结果自己固不免常常吃亏,正义也往往不能伸张,小人甚至势如中天为祸乡里,所以常常需要一些狂狷之士来平衡一下,他们爱憎分明、怨来直去比起迂腐的大侠们常常令读者大呼痛快,倚天屠龙记中的狂狷之士不少,例如殷素素、谢逊、胡青牛、赵敏。
金庸在心态上非常心仪儒家圣人式的侠客,但是又觉得圣人在现实世界中简直是难以为生,所以狂狷之士不但应运而生而且常和儒侠们结成莫逆,以殷素素为例,她在本书的出场显得率性而为,令人有心狠手辣的感觉,但她和张翠山之间却发生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恋情,从人性的角度看好像是才子佳人间的故事,其实她的所行许多地方恰恰成了他的互补,例如他恨都大锦受人之托未能尽力办事致使俞岱岩身遭重残,要他将镖银2000两全数赈灾,顺口说出「只要你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龙门镖局,将你满门杀得鸡犬不留」。按照他所受的师训及素行,这话是绝出不了口的,然而他却把听都大锦转述的话顺口说了出来,其实这暗示了他因师兄遭难所起的愤恨虽被礼教压抑下来却在潜意识中爆发出来,更妙的是这事竟然真的在殷素素手中实现了,其实这暗示殷素素代表了他的真我(人的本然反应就是以直抱怨)。不仅如此他们被谢逊逼著航向北极,船上他二人密议制服谢逊的计谋,张翠山觉得在谢逊睡梦中暗袭有失大丈夫风范,只好提议由他来叫醒谢逊跟他比掌,再由素素发银针伤他,他也说这样胜之不武可惜武功差人太远又兼身处险地只好占人便宜。这些话充分透露出他心中的矛盾与挣扎,而殷素素就是他衷心盼望让他从道德困境中解脱的救星。后来张谢比拼掌力,张已渐感难支之际心中不断呼唤素素发银针,甚至谢逊提议发誓休兵和好之际,张翠山心里说:「立什么鬼誓?快发银针!快发银针!」。
不仅临敌之际如此,即使在感情上张也是被动的,他在湖中小舟上初见素素,发现她原是女扮男装立即致歉倒跃回岸,素素驱舟缓缓荡入湖心之际抚琴以歌邀约(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张在歌声远去后仍呆立湖畔良久始返,后来一则需打听血案,二则心里很想见她,挣扎一会儿还是赴了约,接下来因着疗毒、因着王盘山之会两人越走越近,然而他每和素素的关系进一步就想到种种处事态度上的差异,而试图疏远,复因谢逊阴错阳差的出现,两人同舟一命,终至以身相许。整个过程中他从挣扎到衷心接纳素素,最重要的原因是「身处绝境」。他在感情上固然喜欢素素,但理智上又觉得她的行为准则过于率直(恩怨分明、下手过重),在象征上,儒家的行为准则是高度受德行约束的,而狂狷之士却发乎未加修饰的人性,前者需要满足整个社会体系的需求和复杂的伦理,因此瞻前顾后,上焉者落得个迂腐之名,下焉者不过是个八面玲珑的乡愿,后者只管自己心中的爱恶,在行动上反而乾乾脆脆。不过她们的结合仅能存在于人迹罕至的冰火岛,一旦归回中土、归回那错综复杂的伦理世界,他们就面临了劳燕分飞的命运,这时候张翠山既不能见容于伦理世界,又不愿辜负爱妻,只得伏剑自尽,而素素只得相随九泉了。
在这里有必要一探张自刎的原因。金庸的小说里,善恶是纠葛难清的,素素虽然动辄杀人,但他所杀的人和谢逊一样都是罪有应得之辈,那些上武当山「讨回公道」的人真正的目标是谢逊的下落,找寻谢逊的目的也不是为亲人同门报仇而是屠龙刀,他们动机的不纯和素素的轻率杀人其实伯仲之间而已。让张在道德上进退两难的实在是一个很荒谬的理由(至少是不充分的):俞岱岩的重残间接肇因于素素。平心而论,素素对他已尽保护的责任,只可惜阴错阳差让他落到阿三手中才造成终生残废,然而张却觉得愧对师兄,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最排斥重色轻友,三国演义中刘备说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梁山上的好汉个个都是在女色上不甚留意,何以故?就是把喜欢女性当作道德上的弱点,自妲己褒姒以降女人大焉者倾人城、倾人国,小焉者造成家人的不睦,所以鲁迅说中国的男人本来有一半可以成圣贤的,结果却没有,泰半都是给女人害的。这种思想根深蒂固使张连想都不想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有趣的一点,不论是张翠山、张无忌他们所最爱的女人都曾假扮成他们的模样,就象征的意义来说这正表示儒家心目中的圣人和狂狷互为表里、彼此恋慕,他们是苦难中的一对,都被对方的特质吸引著,共同面对不完美的世界。同样的事件在张无忌与赵敏、郭靖与黄蓉身上也重复出现因篇幅所限不再详述了。
在中国文化中人生的困境会如何转化与突破呢?我总想到郭靖与裘千仞,而关键的一幕便发生在第二次华山论剑。他们初上华山时,郭靖正陷于生命的迷思中,心灰意冷如槁木死灰般。反之坏蛋的裘千仞却是野心勃勃要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然而洪七公的出现与一席话却成了他们生命的转捩点。我认为他们人生的改变正反应出中国文化中两种面对人生困境的方法,试分述如下。
就郭靖而言,他的人生困境在于是非价值观被混淆,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来回应他的生活(境遇)。引爆点在于他一生学武然而最亲的人死于非命却无能为力,武功虽高却似乎没带给谁幸福,重义守信却也没使谁好过了。换句话他质疑他人生的目地何在(以前好像复父仇,师仇是最重要),也怀疑他所曾接受的道德教导而价值判断近乎崩溃(因为事实和理想似乎是脱离且是非没明显界线的)。但七公却使他从迷思中破茧而出。与其说是七公的一番话的影响不如说是七公成了一种「典范」。这样的典范不仅强烈揭示出「意义的所在」更暗示出那种可能性。基本上这是和儒家的传承相符合的。儒家背景处在礼坏乐崩的乱世,孔子尝试在其中重新建立社会人心的价值体系。故孔子总说他祖述古圣王尧舜禹汤之道,他要将圣王的典范重新建立起来赋与意义。因为解当日的社会崩离的情况在将古人的道德制度重新恢复。并且儒家还相信这样一套体系(儒学),人人都可能在其中自我成全而为君子。洪七公则包含了这样的元素,他将郭靖不能肯定的「价值」(武功)以实践的经验(他一生杀了1人尽皆大恶该死之徒可谓替天行道)显示出其意义(武功是工具为的是行善)并展现了实现的可能性。而如金庸说的七公之言其实道理不难,然而丘处机能说却劝郭靖而不得,非得七公以其朝然若日的「身教」方足敲醒郭靖的迷思重寻人生的意义。
再看裘铁掌,经此一役是斗然天良发现跳崖不成却归入一灯门下。然而他生命的问题是否解决呢?基本上还没有而只是个开始。他的生命关卡与郭靖不同。基本上在此郭靖重得回人生的价值与意义而裘千仞则是因着罪的影响而否定了其前半生的价值。(所以只好跳崖寻死)。他人生真正的全然转变却是描写在神雕侠侣之中了。说起来他蛮可怜的,虽已知昨日的种种罪孽却在今日无法解脱,虽努力想刻苦自律,却仍要藉铁铐以控制自己的失序。虽然一灯慈悲地想点化他,不仅于言语相劝后更以肉身相谏,却还是无法断慈恩心中之魔障。当真是立志为善由得我行出来却由不得我。因为罪的控诉始终未去除。然而他终究如何从死荫的幽谷出来?他所没解决的问题在于心中被以前的罪孽缠绕(杀了瑛姑的小孩)又被复仇的心(兄长的仇)所捆绑。「说理」只成了秋风拂面过而无痕。而黄蓉的一番「苦肉记」到似如禅宗所谓当头棒喝般使他「大澈大悟」。然则他是悟了什么呢?我猜他是感受到一切都是虚幻吧?复仇是虚幻的,杀人被杀也是虚幻的,甚至十年苦修也是虚幻,既然事物是空则以往的恩怨情仇变都无意义了。如此他心中的铐链焉能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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