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釜底抽薪(4)(2/2)
原想着就此逃出生天,指不定还能遇着出城避难的当地人问路,谁料走了不远,谷中传来一阵低回角号,青马顿时尖耳一转,掉头便往回跑。可怜浦儿两个,扯也扯不住,跳又不敢跳。青马疯了一般,朝着角号声传来的山谷一路狂奔,转眼就奔回了方才那棵黄桷树下——不知是川东骑无心求战,抑或宓罗人有意相让,应战未久川东骑便撤回城内,紧闭城门——浦儿望着树下汇集的数十匹战马,欲哭无泪!
一马鞭被卷下地来,同莲生骨碌碌滚了两滚,爬起顾不得疼,先摁着小沙弥一起拼命磕头。
赫托的钢刀本已从鞘中掣出一半,可巧他兄长赶来,便道:“两个小崽子,像是城里逃出来的,不必留了!”
浦儿听得一个激灵,一把掏出怀中木牌举在头顶,哭着抢道:“回大将军!小人不是花月镇的!小人的东家是青城江大老爷,专程入川来与王爷献宝的!”
赫鲁冷眼朝浦儿手上一瞥,“带走,回营!”
。。。。。。雨借风势,满庭落英。雨檐下灰影闪过,撞上半截花枝,扑腾着落上窗格,竟是一尾湿漉漉的灰羽信鸽。
不多时,有人轻轻推开院门,进了这原已荒废多年的小小庭院。
却见彩溪一手撑伞,一手抱了只水绿琉璃碗,跟在后头悄声抱怨,“外头拾几朵便罢了,姑娘偏还要进来——并没听说肃家有这么个园子,也不知谁家的,没个人声怪怕人的。慧山漫山都是景,雨住了去哪里不成?”
照儿一笑,不予理会,只管绕进边廊——脚下许多被风吹落随雨潲进廊中的木芙蓉——边走边拾,都收在琉璃碗里。边廊不长,几步就到了尽头,照儿便向栏杆上坐了,叫彩溪接那檐上的雨水。
彩溪依言用琉璃碗接了半碗,欣喜道:“到底是姑娘的心思巧!这花湃在水里还真是好看!”说着将碗搁在栏杆上,自己也坐下,顺着照儿的视线往廊外一望,只见园中雾气氤氲,碧草漫漫,葱茏树木衬着斑驳花墙,不禁又夸道:“难怪姑娘进来,外头瞧着是个破落园子,谁知里头竟也有趣——”
“这园子呀,”照儿慢声细气的道,“也就这样清静了才有趣,若添了人,倒觉得局促了。”
“都说肃家姑娘耐得住冷清,婢子却觉得,肃姑娘她不是真的冷清,姑娘你才是真的爱冷清呢。”
照儿侧眼一瞧彩溪,“哦?你倒接着讲讲。”
彩溪道:“婢子也说不好,总之就是觉得,肃姑娘多半因了她这病,又许是因着什么不遂心的事,就譬如同那宸王爷的——”
“多嘴!”照儿轻斥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明明就是姑娘让讲,”彩溪眼一耷,瘪了嘴,“人家才讲。。。。。。”
照儿偷偷一笑,“你接着讲,我怎么就爱冷清了?”
“姑娘么,人前爱说爱笑,那都不算什么;背人处什么样,才作数呢。”
“不过去了趟京城,瞧把你伶俐的,”照儿不由得笑出了声,“下次出来可不叫你跟着了。”
彩溪索性道:“婢子实在替姑娘不值。上年在望春阁,打从幼箴公主、兰东郡主算起,谁也不及姑娘你十之七八,便是肃姑娘当日也在,姑娘也并不差她什么。郡主与司徒家大姑娘是国戚皇亲,日日宫内住着,同太后娘娘们自然近些,咱们便不比她们,可连苏老太妃的族人都能得太后另眼相待,姑娘你却。。。。。。虽说咱们吴家不屑攀附那些皇子,可毕竟委屈了姑娘。”
“另眼相待又如何,那位苏姑娘不是奉旨嫁与咏川侯了么?”照儿笑道,“怎么,你也想我嫁去川中那么远?不过月令妹妹倒是在川中,上年一别,去了信也不见回音,当日一见如故,如今着实有些想她——”
这厢说着,忽听身后传来扑簌声,两人一齐回头,却见是只鸽子。彩溪便要去捉,鸽子惊的扑腾着飞出边廊,一头栽进草丛。
照儿心善,料想必是受了伤,忙去将它拾了回来。捧在手上细瞧,未寻着伤口,倒见鸽爪上绑着一截封蜡竹管,便知是送信的。暗暗想道,近处除了肃家的茶园,并没什么像样的人家,现今这情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是装作不知的好!可到底又不放心将鸽子丢下,生怕被什么山猫走兽叼去,就这么犹犹豫豫的一路捧着,和彩溪出了院子。
院门外,两个婆子正披着雨披等得不耐烦,见主仆二人出来,赶忙跟上,扶着照儿上了小轿,一个走去叫来不远处候着的轿夫,一个在旁悄对彩溪道:“姑娘你也劝着咱们六姑娘些,又是风又是雨的,就这么出来,万一有个长短,回去可怎么交代!方才轿夫还说,山路上老远瞧见有人骑马上来,怕是正往咱们这边来呢——”
彩溪先是不以为然,“有人怕什么,咱们不是也跟着人么?”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这可比不得城里,一个个高头大马的,跑的又那样快,谁知道什么人呢!”
说的彩溪也有些怕了,向轿夫道:“统共几个人?要不回园子里头避避再走。”
说话功夫雨又下的紧了,倒似凑趣一般。一行人便掉头回去。轿夫守在门檐下,两个婆子则跟着去了院内。
方才山路上望见的那几人竟也朝着这院子而来,先是两个骑马的小厮,后头亦是二人抬的小轿。许是见门前早停了一顶轿子,便有一个小厮上前来,笑容和善,开口却是靖南口音,“二位大哥也是在此避雨么?可否行个方便——”
轿夫面做难色,隔门向里头传话。稍后便有一个婆子出来说道:“园子太小,我家老爷又带着许多女眷,实不方便请诸位入内。”
小厮虽被淋的透湿,却并不勉强,道声叨扰正要走,冷不丁一只鸽子从半掩的门缝中扑了出来,借着风势冲入雨幕。众人吓了一跳,小厮倒也未再理会,牵马而去。
婆子见那几人冒雨离开,心也放了下来,自去回话。
却说小厮跟着轿子,一脸媚笑的扒拉着轿沿,靖南话也变成了京中口音,“爷,今儿您可得赏小的,您猜里头避雨的是谁?”
轿子里却并不承情,“废话少说!”
小厮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悻悻回道:“一准儿是姑老爷家的六姑娘——跟她的那个粗使婆子,有回年下送节礼的时候小的见过。还骗小的说里头是他们老爷,带着好些女眷,分明就只一顶轿子,外头只俩轿夫,连个跟着老爷的人都没有,倒叫个婆子出来回话。得亏小的明白,不然真叫咱们撞上吴六姑娘,可倒麻烦了。”说着一拍脑门,“啊呀!难不成咱家三姑娘也在里头?荒山野地的,雨还这么大,三姑娘她——”
卞四本是歪着养神,听了这话瞌睡也没了——原想着此处虽有肃家的茶园,可毕竟入了秋,又特为远远的绕路而来,谁料到还是没能避开——因吩咐栓儿,“她才没这么糊涂!先管正事要紧。眼尖着点儿,见了车马早些躲开。”
“爷,如今王爷都快来了,您倒还担心什么呐?”栓儿仍不甘心,在外头絮絮道,“依小的说,这回就该大摇大摆的去他肃家府上,肃家上下还不得巴巴的奉承您——”
“糊涂东西!”卞四打断他道,“叫他们脚上都快些!”
不过隔着矮矮一道山梁,却是艳阳当空,浓荫遍地。院角一口深井,小厮接连打上几桶水来,便听一个女子在廊上对他道:“公子说近日有客来,茶不多了,这会儿你便带上些干菌子,去茶园换些茶叶来罢!”
小厮应着,自去不提。
女子折身回了房中,坐在窗边,对着一只鸽子默默出神。那鸽子已被擦干了羽毛,一动不动乖乖卧着,睡着了一般——过了许久,终是有人叩响了柴门。
女子这才如梦初醒,轻轻戴好面纱,走去应门。
来人虽是五人,却独有一人立在门外,余者都未近前。
女子同那人一个照面,垂目道:“卞公子请——”
卞四微笑道:“在下应是见过姑娘。”
女子恍若未闻,引着卞四进了前厅。
席地坐在厅中,女子奉上茶来。
坐了片刻,不见主人,卞四执起茶盏一端详,粗地素瓷,街市上再寻常不过的货色,稍好些的茶楼便断不会用它;茶汤入口,苦中带涩,亦是再寻常不过。
搁下茶盏,抬眼望望四处,草顶土壁,竹窗矮墙,含笑又道:“枉我等庸人自诩风雅。到了此处,方知何谓‘真风雅’!”
见女子仍不为所动,卞四亦觉有些无趣,讪然笑道:“莫非公子应了在下的拜帖,只为请在下。。。。。。独坐品茗么?”
女子为卞四续了一盏茶,“卞公子稍候。”说着起身向柜中取出一只粗布包裹的匣子,打开呈与卞四,“家主吩咐,将此物交与卞公子,请公子转呈宸王殿下。”
卞四见那匣子似是乌铁打制,望去平淡无奇,不禁问道:“恕在下愚钝,内中可是有什么——”
女子道:“匣中空无一物。只不过卡口处略有玄机。”
卞四更是讶然,却见那女子自袖间取出一片纹饰模糊不堪的乌铁,阖在匣子的锁扣处——卞四这才发现铁匣并无锁扣,只是匣壁凹入一块,与那乌铁片竟是严丝合缝,指尖摁住乌铁向右轻轻一旋,如同触发了机关一般,匣盖已然开启。
这时女子在旁轻道:“此物本就是一体,分离许多年载,如今亦算完满了。”
平平静静的一句,却令卞四顿觉耳内轰然一响,再难自抑——此番前来,身担重负,临行自是思虑良多,筹谋再三,然千算万算,也未能算到,竟是如此这般!
若非亲历,他怎能料到,事到如今,却是如此的起承转合!
胸臆难平,当下也只作一声长喟,再开口时方觉竟不知如何应答。
女子似乎全然明白卞四此时的心境,微笑道:“此茶性寒凉,观卞公子之色,以公子之体,并不宜多饮。婢子再为卞公子换一盏净水。”
“已叨扰了多时,”卞四起身一揖,“实不敢再劳烦姑娘!”
女子也随之站起身来,福了一福,“今日家主未在,简慢了公子。公子请便。”
。。。。。。便如同来时,面前柴门轻闭,土墙外三五株古树,树冠如浓云般遮蔽了天光。
心内依旧恍惚:如此轻易,世间便再无玄铁,再无可号令世家的玄铁宝剑。。。。。。
栓儿几番上前催促起行,卞四终是肃了肃衣装,对着那扇柴门,稽首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