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浙盟遇险(1/2)
1、有法
他在走进金城公馆正门之前,就本能地环顾左右,拿眼睛像探头一样,偷偷窥视门楼后面,大树另一侧,还有花坛这边的阴影处。小区门房里有灯光射出来,照亮门口的自动移门。往里,只见两条分开的林荫道,道边有箱灯,把小区里边照得幽暗、神秘。一股树林的气味,扑面而来。这个小区的格局,他是最熟悉不过的。滨海的那个丹桂园——他的滑铁卢,就是这种设计。
往右走了几步,他就发现了问题。不远处第一幢别墅边闪出两个人来,他们像皮影似的一闪,很快没入一旁的树丛里。有法看清了,一高一矮,准是那两个像影子一样的追债人。他立刻停住脚步,然后转身,踮起脚快速奔跑。水泥路光滑洁净,他跑得像当年的侦察兵——可惜岁数不饶人,速度不够,而且噗噗有声。
他接近门口时,发现那两个人不再隐身,从树丛后面跳出,猛虎一样追过来。他出了大门,看到房门里边的保安探出头来。他出去,看到自己叫来的那辆出租,居然还停在那里。那车子应该在等生意。他心头一喜,赶忙跑过去。到车边,他拍拍车窗,司机回头一看,意外地看他。然后他开了车门,坐进去。
“快,快走!”他说。
司机还是不解,回头看他;看他的表情,明白了什么,随手发动了汽车。这时候两个追债的家伙已经赶到,开始拍击车窗。他不由大喊:“快走啊!”
司机一踩油门,车子飞出去。滋啦啦,车轮声响过去。窗外两个家伙被甩在后面了。然后是马路两边的楼房快速退去,退去。路灯像探照灯似的扫过。他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
“师傅,现在你要去拉里?”过一个弯角,司机问道。
现在该去哪里了呢?有法被他一问,吓了一跳。他实在没想好去哪里。本来阿珠那里,是一个最好的去处。她是表妹,在杭城唯一一个老乡加亲戚。她如今成了离乡的单身贵族,本是最理想的救命稻草啊!现在完了,该去找谁呢?
“你先帮我开远一点。往东,往东开!”他关照道。先开远点再说。他想。
司机不再多问,径直往东开去。毕竟到了年关,天黑了路上还是车流不息。开不出半里,就见到巨大的广告牌,将炫目的光线射进车窗里来。一条条马路他很熟悉,哪里有餐馆,酒吧,舞厅,机关和大公司,他都一清二楚,可是城市此刻对他来说又如此陌生。路灯下,商店里,来来往往的车上,全是陌生的面孔。他早就已经习惯这种陌生,看那些面孔,就像无聊时翻动别人的相册,那些脸像河里的鱼一样漂浮着。这种感觉是破产以后才有的,然后到哪里都有此错觉涌上来。甚至在老家钟镇经过,也是这样。陌生点也好,给他安全感。要是突然出现一张熟面孔,那就会像一枚炸弹向他飞来,他必须本能地避让,然后逃之夭夭了。
现在的问题是,该到哪里去落脚呢?
他这么想着,随手伸进大衣内口袋,摸摸自己还有多少钞票。付了打的钱,还有住店的钱吗?数九寒天,总不能在外面冻一晚啊!他把手拿出来时,带出了那张写了字的车票,那是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头。于是展开来,看看还能找谁。
那张长条车票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人名电话号码。他首先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小名,“小小”。那是开灯具店的老情人啊!要不就去她那里吧?他刚一想,那个女人的形象就从纸上跳出来:名字叫“小小”,可是她的脸盘,屁股都是大一号的。她过去永远欢迎他到来,一到床上,就拿湿湿的嘴唇亲他,像一只母猪似的哼哼唧唧。他想到她那副喜欢他的样子,随口就对司机说:“就去灯具市场吧——浙盟!”
“好滴。灯具市场。晓得嘞。”司机答应着,开始往北行驶。
又是熟悉的街道,又是陌生的人流,又是探照灯似的流动的光线。那个安吉女人的面影在车前的玻璃上浮现,表情丰富而夸张。在杭州,邻县就可以算半个老乡了。安吉女人长着与有法老家女人一样精致的五官,但是她的肤色是枣红的,血运旺盛的样子。她瞪大眼睛好像在说“吴大哥你来啦!”
开过几条马路,两旁的楼房变得低矮起来,马路也变得宽阔。路边没了行人,闪过学校、医院以及加油站的空旷的大门。然后开始出现大片的平房,那些平房全是一个样式,平顶,铁栅门,像无数的纸盒子。他看了十分熟悉,又隐隐地生出担忧了。那是建材市场。他以前工地用建材,大都让这里的店家提供。从前那些店老板见了他,就是见了财神爷,“阿爸一样”待他,这周围一带,他吃过多少饭店,上过多少歌厅舞厅,泡过多少浴室洗脚店!可是,人就是这样,你对他百回好,他不记得;只要一回不好,他就铭记在心了。生意人,眼里只有钱,只有利。你让他们赚上十回二十回,只要一回不赚,一回迟迟拿不到货款,他们就急了,翻脸了,恨不得扒你的皮了。
“师傅,这个----”他开口想让车子回头,转而一想,如果再回头,又能去哪里呢,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啥些?”司机问道,“快到嘞。要么你先打个电话过去,这种地方,夜里鬼都爬得出来的。”
他一想也是,大冷的天,人都躲在屋里,怕啥怕?司机说得对,还是给“小小”打个电话过去。他掏出手机,照着纸上数字,按起号码来。
开挂,手机里唱起歌来,是周杰伦的《青花瓷》,古里古力的说着,和尚念经似的,念叨了一阵,停一停,又继续念叨。
在他几乎要绝望地挂断手机的时候,里边的歌声没了,一个女人哇啦一声大喊“喂——你啥人?”
“我,是我”!他尽量压低声音说,“阿小。”
“啪嗒!”那边手机掉在地上了,等了一会儿,话筒才又传来声音:“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想到我?”
“是我!”他重复道,“我正坐车到你这里来。”
“啊!”女人又喊一声,然后在里边叫道,“阿香,来来来,你来顶我,你们夫妻唱对家嚰好嘞,我有老乡来了。”然后是桌子移动的声响和脚步声,那女人一激动,手机都忘了挂断。
2、小小
走出房门,她立刻感到一股寒气将她裹住了。一路小跑着下楼,到小区门厅里,她突然停住,往一边的落地镜里照自己。头发倒是前日焗过油,可是嘴上连口红都没抹,算得上素面朝天。紫色羽绒上衣是出门时随意披上去的,只为保暖。最令人羞涩的,是脚底一双老棉鞋,原是为了搓麻时不冻着,穿着去见吴总,有点像个村妇,十分地别扭。可是已经不可能回家再去换衣换鞋化妆,她只能急急忙忙往前冲。
她往前跑着,忽然感觉这种情景以前有过,似乎有多次,这样激动地,醉酒似的跑出去见他。他总是这样,来去像一阵风。她奇怪自己最最喜欢孟庭苇,因为那首《像雾像云又像风》。那个男人把她弄成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尽管她已经三十八岁,尽管她独自开店像个女汉子。他曾经是一头独狼,把她的店【家】当作一个临时的洞窟。她也曾像某种母兽,想把独狼收服,甚至做成一个“狼窝”。可惜后来独狼终于被美丽的“狐狸精”迷走,而她即便把肚子里那点尿水撒尽,划够了地盘,也终究架不住独狼离开。
她出了小区,一路跑过马路。自己的灯具店就在对面,为了省电,她把店门口的彩灯都关了。马路上泛出寒光,一辆苹果绿出租开过来,嗞的一声,停在对面了。
她来不及调整心情迎上去,一个穿呢大衣的男人就从车里钻出来。是他,她的吴总!这个狠心的男人!她停住脚步,看那个男人怎么走。
吴总似乎在车前付钱,之后付了钱还不让车子走。他仔细打量她的灯具店,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小小本来还想观察、煎熬他一下,可是手机很快响了,出卖了她。于是她只好小跑着过去。
出租车发动了,轰隆一声往前开去。马路边剩下吴总,一个壮汉,拎着一只寒酸的人革包。她看他这副样子,鼻子不由一酸。这哪里还是记忆中的吴总!坐那种苹果绿破车,拎这种逃荒用的人革包。他听到手机铃声,已经转过身来,看到她了。
她走近,不由看他的脸。这个男人好像瘦了不少,一脸的疲惫。
“阿小。”他笑着叫道。
“法海。”她叫他的绰号,“哪阵风把你吹来啦?”
“西北风。”他脸上还是尴尬的笑。
她走过他身边,径直往前走,他随之跟上到了店门口,还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拿手去瓣,他搭得更紧。她扭动肩膀,他干脆一用力,把她揽在胸口。
她开了卷拉门,哗啦一声巨响,有法似乎吓了一跳,竟松开了手。她钻进去,回头对他说,进来吧。那个男人往两边看看,也钻进来。然后他抓紧动手,把卷拉门按下去。
她自己也不知怎么一来,身体就靠到男人身上去了。卷拉门哗哗的响,表示抗议。他一惊觉,推开了她,说:“先进去吧。”她猛然清醒,想去开灯。他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开灯。两个人沿着店里的空隙往里走。她拉着他的大手。那只肉鼓鼓的大手比她的手热多了。
“你里屋没有藏着啥小白脸吧?”他突然开玩笑。
“有。”她忍不住逗笑道,“一个大黑脸!”
“两年了,你还一个人,单着?”
“不单着怎么着?”她说着推开里屋的门。里边打了空调,是热的。她睡觉用电热毯,房间打暖气,总是觉得冷。
“不用开大灯,开壁灯吧。”
“知道啦!”她过去开了壁灯。他放了人革包,坐到椅子上。
“不请客人吃点喝点?”他看着她笑道。
“还喝点?你一身酒气!”她开始铺床。过去他来,她总是连床都来不及铺,两个人就已经滚上去了。她其实喜欢他的贪恋,男人嘛,偷腥劲大。他今天有些不一样,隔得时间长了,有些别扭。
“你还没说,今天哪里来?”她忍不住问。
“老家。把我妈的骨灰放到祖坟上去了。”他说着去洗漱了。
她还想再问什么,可怕他厌烦,怕他还有不能说的隐情,不再问下去。也顾自倒了热水洗脚洗屁股。她本来不在意他看,这会儿却有点羞涩。她皮肤有些发烫,以致感觉洗屁股的水太凉了。
钻进被窝之后,她身子瑟瑟发抖。出去搓麻,她不敢开电热毯。被窝当然是冷的。可这会儿是皮肤太热。她看着那个男人在她之后泡脚,他有着军人的好习惯,讲卫生。他耐心仔细地泡脚,直到把脚背泡红了,还低头看着水盆。他有心事,很大的心事。这跟他的沧桑疲惫他的人革包似乎都有关联。她依稀知道他公司出了问题。外面传得很厉害,说这回提供的货物,都将打了水漂。可是她的灯具,货去钱来,没有半点耽搁和折扣。她想问问,不晓得怎么开口。以前她曾经老问,问多了,他大发雷霆,然后很久不来看她。跟她要货,只叫手下人过来。她怕他,一直很怕!
等他洗完,她突然想起毛巾,那种“打扫战场”用的毛巾,一下决心冲了出去。他却钻进了被窝。她回来的时候浑身冰冷,而他却像个火球。她贴上去,像怕烫似的摸他的胸脯。他疲倦了,闭着眼休息。她忍不住,轻轻抚摸他的胸脯和肚子。她感觉自己渐渐热起来。全身皮肤的毛细血管都张开了。这个男人喜欢光着上身睡觉,他的皮肤比从前光滑多了,也柔软多了。这一摸,他激动了,伸手一揽,把她抱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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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自己变得十分柔软,像一卷松枝,沾满了湿答答的油,而他是一支火把。他一下一下,把她给点燃了。
可惜今天他太急促了,她刚被点燃,他就已经熄灭。
“你多久没做了,饿成这样!”她嗔怪道。
“哎哟,憋死我了。”他躺下舒坦地说。
“谁叫你,那么长时间才来看我。”她贴到他身上说。
“谁让你,喜欢上了狐狸精,就忘了我这个贴心的阿小啦”。她伸手捏捏他的鼻子说。
“谁叫你,----”她还想再说他几句,不料他已经呼的一下,睡着了。
然后,这个男人呼呼睡得,跟死猪一样了。
3、有法
他发现自己在一条弄堂里奔跑——像飞一样,两个追债人在弄堂那头紧追过来。他们一高一矮,一个穿着风衣一个穿着夹克,一个拿着绳子,一个捏着尖刀。他记得自己明明在雪夜甩掉了他们,他们怎么会跟上来的?后来他跑出了弄堂,到了大街上。看大街两旁的房子,有康城的老公寓,也有仙潭的水阁楼,哗哗向后移去,最后变成杭州城北的大片平房。他飞奔着,不时回头看。发现那两个追债人还是紧紧跟着。他心里纳闷,自己明明打的把他们甩开,他们怎么会再次跟上来?往两边看看,他又吃了一惊,从好多店铺里跑出一些人来,他们也跟着两个追债人。他们叫嚷着,奔跑者,手舞足蹈,奇形怪状,都只有一个目标,追上自己。起初他想跑,可是双脚被绊住了,迈不开步子。后来用力一跃,人就飞了起来。他心里奇怪,自己有了这种低飞的本领,身子升到了树梢的高度,然后房屋、汽车,树木,还有那些追赶他的人们,都一一倒退,倒退。他像乘着热气球似的,飘着前行。
后来,身后响起了“砰砰”的响声,他感觉像是热气球被击破,身子急速地下坠,下坠,落到了地上。
砰砰,砰砰砰砰。响声继续传来。
他猛地清醒过来,这是有人在敲击外面的卷拉门。他条件反射,腾地一下坐起,把被子带了起来。“哎哟,”身边的女人叫道。她本来侧靠在他身上,他一离开,她就像只蛤蟆似的趴着了。“做啥呀?”她问道。
“外面有人!”他说出自己的判断。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敲击声拉长了,变得凶狠,不讲理,有砸门的架势。
“快起来,他们来了。”他喊着慌忙套内衣,把棉毛衫拉得吱吱响。然后又找短裤,哪里找得到!下身是光着的。急忙中摸到一条,不管三七二十一,套上再说。跳出来一看,粉红的,阴部还有一朵梅花。
女人也赶忙起来,套内衣套短裤——将错就错,顾不了那么多了,套了他的臭短裤。然后披上外衣出去。
有法躲在门口,看女人出去。他环顾女人的房间,借窗口射入的晨光,搜寻房间四周,看看有没有用来防身搏击的工具。啥都没有!有块掸灰尘的拍子,拍个苍蝇蚊子差不多;有梳妆用的唇膏香水之类,没看见防狼喷雾;此外只有一个陶瓷的晾衣架了,那东西太笨重,抡起来施展不开。
他一边看着,一边注意听女人出去,在门边与人说话。
“啥人啦?一大清早吵人家。”女人委屈无故地问。
“开门!有事。”“快打开!”不止一个回答。
“啥事啦?有啥事说,就这么说。老娘衣裳还没穿好呢。”
“啥事?——找里边的人有事。”
“对,他在里边,我昨夜亲眼看见的。”
听声音,那些说话人似曾相识,不是那两个追债人。他们应该是这灯具店附近的店主。他们是他的供货商。狗日的像蚂蚁闻到了糖块,不知不觉就围上来了。
“哪里有别人?卖马桶的,你瞎三话四啥,喷粪啊!”女人大声道:“没人!”
“我昨夜亲眼看见他进去的,快点,开门!”
“你看见他进门,还看见他出去呀?他出去了,走了!”
“乱嚼胡道,你个婊子,拿个灯泡照照自己。”
“你拿店里的瓷砖照照好了,你这只猢狲精!”
“你开不开?不开我们把门砸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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