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雪后的城北市场(2/2)
他听得建材市场,不由嘴里复述了这四个字。那个市场有他的不少仇家,因为拿不到钱,恨不得要吃了他,他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岂不是小商贩对付城管!
“过来吧!”三德子还在催促,“市场里没人了,都过年去了,鬼都爬得出来。”
他一想也是,贴近过年了,做建材的都是外地人,这会儿也该回家过年了。于是对着话筒说:“好的,你等着我——给我弄点酒菜,老子冻死了。”
“好的,帮你弄快东坡肉,好不啦?”说着就挂了电话。
他收好手机,走出厕所。门外是午后的昏黄的天色。街上行人稀少。与对面车站形成鲜明对照。他穿过马路,到花坛那面去打的。出租总是在右侧小巷路口停车的。他这个有经验。
来去的车辆,行人,都是陌生而又陌生的,可是,他站在路口,还是不由自主,把风衣领子竖起来,遮住半个脸。
出租很快就过来了,停在他身边。他拉开车门,急急忙忙快进去。
4、阿兴
车门噗的一声,像是放了一个屁,打开了。阿王首先从车上跳下来。大概是挤的,皮夹克上衣歪歪扭扭,滑稽得像个小丑。老远见了阿兴,两条腿迈开了跑过来。跑到跟前,傻傻地低着头,伸手去挠头皮。阿兴道:“你啊,嘴边没毛,办事不牢!走吧!”
两个人出了站,进入大马路,一时没了方向。等车的时候,阿兴已经反复研究过有法留存的信息,做了筛选,留下几个可用的号码。可是挨个打过去,要么不接,要么接了只说不晓得有法在哪儿,不联系。
车站出租多,一会儿过来一辆。阿兴拉开车门,上去,往里挪动,让阿王也上去坐上。
“去拉里【注,杭州方言,哪里】?”司机问道。
阿兴还是没有决定去哪里。他总觉得有法一定躲在那几人中某一个的家里。老话讲,“墙倒众人推”,一个人到了穷途末路,会被大家嫌弃,然后他会找某个亲友,最要好的朋友,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不放。
可是事到如今,有法也成了我们阿兴阿王两个人的救命稻草啊。
“去——金城公馆吧!”他终于做了决定。
“金城公馆——找孙丽萍?”阿王插嘴道。
“还有个叫阿珠的女老板。丽萍是老总,是有法过去的对手,找她没啥意思。”阿兴分析道,“阿珠不一样,她是有法老乡,远亲。”
“这年头,远亲顶个屁用,老子连近亲都不借钱给我。”
“那是你,像个赤白党,弄得比老鼠屎还臭。人家可是军人出身,当过地方官。再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军人出身怎么了,当过官怎么了!这年头,你有钱,你就是阿爷;你没钱,你就是孙子!”
阿兴听了,不由看看阿王:狗日的刚才还一脸羞愧,现在已经没事人一样了。看他的平头他的小眼睛,灰头土脸,熬夜熬红了眼睛。于是阿兴忍不住嘲笑道:“呵呵,那也要看人的,就你这样的,有了大钱,也至多是一个山西煤老板!”
阿王尴尬地吐吐舌头。
阿兴接过话题,不由想再说几句:“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以前讲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现在唱,无所谓无所谓;以前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现在看这个年头,白道黑道,赚钱才是王道啊。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呀!”
阿王傻笑道:“啥叫古不古的,不懂!”
阿兴心想,你要是懂,就奇怪了,你当然不懂!可是有法会不会去阿珠那里呢?他还是不敢肯定。几番追踪,发现那有法到底是军人出身,有反追踪能力,警惕性比兔子还好。如今之际,只有先去了再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车子拐过一个转盘,往西开去。杭城的马路,似乎西边比东边畅通,周边比城里宽阔。路上跑动的车子也越来越高档,时不时出现几把叉子——那是宝马。南面不远就是西湖,它像个金元宝,把财气往外辐射。阿兴看着路边新建的小区,不由注意路口一些牌子,上面表示房价——这年月房价持续攀升,广告上,一万五已经作为宣传招牌,血红的数字写得又大又醒目。有些牌子,上面还有更醒目的大字被大笔圈出来:“学区房”。阿兴看到那三个字,不免想到女儿。他老婆曾经多次在他耳边聒噪,说哪家哪家孩子送到了杭州,读学军杭外杭二中。女儿也曾经托着下巴,抬头朝天,梦想着杭州学校的样子。
“只要一套房子。”老婆说,“现在不要户口,只要一套房子,就来使了。”
“老爸,我两个最好的闺蜜都去杭州了,老爸。”女儿羡慕地说。
那种神态让他心动,马上又心酸——自己一个下岗职工,给人打杂的,哪里来那么多钱,来满足女儿的愿望!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呢?好像是作了一个虚假的承诺,说,过年,到过年老爸拿到一大笔奖金,就考虑把以前的积蓄加上,再加贷款,争取弄个首付。——那是一个多大的馅饼啊!一个画饼!现在看来,连个影子都还没有抓住。他想到身边的阿王,这个愣头青,见到人了还让他逃脱,真是没用。
偏偏这小子,这时候居然叫道:“兴哥,到了先弄点吃的吧,饿死啦!”这个吃货,消化机器灵光,说着手臂抱在胸口,好像这样可以不让肚子再瘪下去。这个家伙,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会有老子这样的感慨的。这就是城乡差异。乡下比阿王有条件的,把孩子往镇上送;镇上的往县里送;县里的往杭州送。这种趋势与攀比,拖垮了孩子读书好而经济条件差的家庭。
车子继续往西,车窗外出现大学、体育馆、文化宫、书画城,高大体面,文气弥漫。阿兴看着这些场所,心里有些泛酸,像是突然想起了被迫离开的初恋,像是看到别人挎着美丽无比的情人。在这些高大上的建筑之间,还有饭店、酒家、足浴店、按摩室、情趣用品店,气味浓郁,喧闹嘈杂,五颜六色。阿兴留意到这些小店,热火朝天,就像这个时代,,就像他们要去的小区,“金城公馆”,外面涂抹上一层金色。
“到啦!”司机突然开口道。
阿兴探头看去,果然看见一道气派无比的门楼,两边各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保安,军绿色制服,有醒目的白色镶边,戴白手套,像仪仗队员。
“兴哥,我饿了,先吃点再进去吧。”阿王哀求道。
阿兴踢他一脚道:“下去!下去再说!”
出去之后,他忍不住帮阿王拉拉上衣。这个瘪三,歪歪扭扭的,不要被人家赶出来!
5、有法
老远看见“三德子”,高举手臂挥动着,跑过来。这小子多年不见,还是那副瘦猴似的样子。穿着的制服太宽大,像那个穿了军服的潘冬子。他的绰号,也是因为这幅样子得来的。
车一停,“三德子”立刻赶上来,拉开车门。有法跨出去,“三德子”一下把他抱住了。有法一激动,也用力回抱他。“三德子”虽然瘦,筋骨却很好,还是当年战士的样子。
拍着他的后背,“三德子”凑在他耳边道:“吴班长,俗话说,熊抱熊抱,你还真的像熊啦!”
有法苦笑道:“成狗熊了。还是你好,长几十年没长成山东大汉——还是小山东!”
“三德子”也笑了,松开他道:“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老祖宗闯关东,把我给害喽!”
有法上下打量他道:“害啥害!你看你,精神!跟小品演的一样:我骄傲!”“三德子”大笑:“走走走。这边走。”
有法抬头看去,前面就是建材市场,一排排铺开的三层建筑,汇成几条窄街。边上有许多打烊关门的店铺,线材店,瓷砖店,卫浴店,玻璃店。外面是门面,里边是仓库。北风从空旷的街巷里穿过来,裹胁许多散落的小广告,遗弃的垃圾,在路面上旋舞。有法本来熟悉这里,似乎在不久以前,他还被一群供货商请来,订供货合同,上“楼外楼“吃饭,再去“天上人间”,或者“大浪淘沙”。此刻,那些供货商像是被北风卷走了,他又走在这边街上。
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三德子”指指对面一个仓库说“我就在那里做个保安。来,我们到这边的小店里喝几口。”说着走往一家低矮的路边店。
进门一看,店里只有两只八仙桌.因为还没开张,桌面空空的,泛着白光.“三德子”进去,喊了一声:“老板,上菜喽!“
话音刚落,里边哗啦一声,一道脏兮兮的布帘掀开,钻出一个小胖哥来,见到他们,笑得像一尊弥勒佛.他拿出一张小传单似的简易菜单,对“三德子“操苏南话道:“王哥,奈今朝来点啥系酒,还是枪毙烧?“
“三德子“随口道:“说哈呢,今天我兄弟来嘞.给咱俩上大曲.洋河,泰山,都行.“
胖哥点头应诺:“好格好格“,一个转身又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端了一盆花生米,一盆鸡爪。这边“三德子“已经开了一瓶什么大曲。有法看那酒瓶有点古怪,怎么看都像假酒。他也无心多加探究,只是不由自主观察那叠鸡爪。那是一种小作坊烤制的鸡爪,外皮又黑又亮。这种东西,他从读中学之后,就不再问津。它不由让他想起过去,当兵之前的岁月。原先公司有女孩子买了鸡爪来啃,小包装,比这个精致的多,而他一个老总,自然是不屑一顾的。有法看着,突然忘了自己过来找战友的目的,开不得口了。
“来来,吴班,我们先来一杯,热热身。”“三德子“把酒倒进酒杯,端着要跟他碰杯。有法一看那种酒杯,只是一种普通的茶杯。他此刻也讲究不得,只是不知酒度数口感——这种烈酒,他也很久没碰了,因此有些犹豫,举起杯来。
“来,啥都不说了,全在酒里——干了!”酒杯碰响之际,“三德子”激动地说。
有法知道东北人的德性。“三德子”南来多年,改不了那副臭脾气,一拿酒杯,必得干上三杯。此时天寒地冻,饥肠辘辘,喝酒可以取暖,他也就不推辞,一仰脖子,把那杯酒倒进喉咙。像一团火,沿着食管烧下去,一直到腹部。
“哥儿,咱这一晃儿退伍都得有二十年了。”“三德子”一边说,又一边倒酒。
“二十二年。”有法确认道。
“半辈子都过掉嘞!”
“半辈子了。”
“你倒还好,衣锦回乡,光宗耀祖;我呢,穷困潦倒,漂泊异乡。”
“你不是也在这里安家落户,开枝散叶了吗?”有法听出,“三德子”不知道自己的公司倒闭,有家难回。“衣锦回乡,光宗耀祖”,他听着一阵心酸。老子衣锦了吗?光耀了吗?老子现在是一条丧家犬,一只流浪猫,无处可去啊!
“安家落户?倒插门——是吧?”“三德子”苦笑道,“哥儿,咱是有苦难言啊!”
“你那是观念问题。”有法安慰他道。他知道东北人也好,老山东也好,跟江西安徽许多地方人一样,有大男子思想,通常不入赘当女婿。“三德子”当了十多年女婿了,还是牛脾气改不过来。
“三德子”拿泛红的眼睛盯着他,又举起酒杯,伸过来道:“哥儿,不是你想的那么那样。不是!”
“那么,是咱们这群人都碰到的问题!”有法举杯过去。他能想象战友所遇的问题。他们这批退伍军人,跟那些回城知青一样,不尴不尬,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化没文化。退伍后回到原籍的,尚有一份工作,有点关系的,还能落个小官当当。若是不回原籍,又没关系后台,那只有做做倒爷,或者做个保安了。
“不是——哥们比别人要惨。”“三德子”摆着手,摇着头说。
“怎么了?”有法不由放低声音问。同时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想要借一笔活命钱的希望要落空。
“也没啥,就是家里小舅子结婚,没地住哇——把俺们挤出来了。”“三德子”叹息一声,突然想起什么,提高声音喊道,“小胖哥,俺们点的扣肉呢,咋还不上?”
“哎哎,来啦,来啦!”里边胖哥应承道。
“那你们现在在外面——租房?”有法突然想起以前老家门上的“光荣之家”的牌子,家有军人,那是全家的荣耀啊!而“三德子”得拖儿带女搬出去,给小舅子做新房。他好像清楚看见,那块“光荣之家”的牌子被撬下来。转而一想,自己错了,“三德子”做的是上门女婿,那家人本来没有那块牌子。即便有,现在谁还拿它当回事!
“租房啊。先是在浣纱路那边,后来到了运河北面,越搬越偏,最后,我一个人拐到这圪垯唻!”
“一个人?怎么了?”
“咋嘞——离了呗。”
有法抬头看“三德子”,这回真成了三德子了。至少像那个阉人一样的单着了。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处境,一下子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这倒霉的时代,有钱没钱,都可能离婚。
“离了也好,俺真成三德子了。”“三德子”愤愤地说,“俺跟你说,这个时代就他娘的是个大忽悠。老话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人,她要与时俱进,咱有啥办法,咱管不住!俺想过了,老婆不要就不要了,俺只要有老酒就行了。来,喝酒!”
扣肉上来了,是一大盆梅干菜。接着又来了一盆烤猪蹄。又上来一锅水产拼盘。有法看出来了,“三德子”是为了招待他硬撑了一把:那些菜,都是粗糙的大路货,但是都下酒,浓盐浓酱,食料充足,煞饭【方言,下饭】。与此同时,他更为清楚,“三德子”这里,怕是借不出几个钱给他!
“来,哥儿,菜不好,咱酒要喝好。”“三德子”又劝酒道。
有法鼻子一酸,差点打了一个喷嚏。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口袋,或许还有几张“老人头”,要不,等一下我来买单得了。
两个人勾肩搭背、踉踉跄跄从小酒馆出来,天已经黑了。夜晚的寒气从四面包围过来,像冰冷的绳子一样,要把人捆住。“三德子”酒多以后是话多,间隔几分钟,他就来上一句评论,“俺跟你说,这个时代就他娘的是个大忽悠”。有法也感觉脚底发飘,但是心里还是特别清醒的。他有点像上了景阳冈的武松,晕晕乎乎的,可要是此刻突然窜出一只老虎,他还能警醒而抵挡,至少能逃开。
在“三德子”指认下,两个人跌跌撞撞走向“三德子”的住处。那是建材市场后面一条小弄。天晓得杭州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弄,弯弯曲曲跟蚯蚓似的,像钟镇的菩提弄。弄里的住户早早关了门,有灯光从窗子里射出来。还有电视机里的声音也隐隐传出。有球赛直播,也有演唱会歌曲。这年月,各人爱看各人的。最后到了一幢七十年代的老公寓楼下面,“三德子”停下了。
“你看,就这里——大忽悠!”“三德子”说着伸手往口袋里掏钥匙。他的手像是得了帕金森似的瑟瑟发抖。
有法道:“来来,我来。”伸手去拿他的钥匙。他拿过钥匙,随手就开面前的门。开门进去,开灯,只见里边只是一室一厅,加一卫。那卫生间在嘀嘀的滴水,不知是水龙头坏了,还是“三德子”有意让它滴水,以免让水管冻住。看房间里陈设,正可以用一个老词,“身无长物”,除了一床一柜,一张四仙桌两张骨牌凳,再没其他东西。
有法把“三德子”放到床上,自己也顺势倒下去。“三德子”这时嘴里还在嘟哝:“你就是去了越南,没死掉回来,又能咋的。俺跟你说,这个时代就他娘的是个大忽悠。”
“不能咋的!”有法学着他腔调说,“不是你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人家早就把你这茬忘掉了。”
“你大爷的,凭啥哩!”“三德子”大喊。
有法坐着起来,搬着“三德子”让他躺好。他此时已经清醒,跟这位潦倒的战友借钱是不可能了。眼下的问题是,要不要跟“三德子”挤挤睡一晚上?他突然产生一阵警觉,不由问道:“老三,你这公寓楼上都住了哪些人?”
“楼上住啥人?俺管他住啥人嘞!”
“有没有做建材的人?”他追问道。
“建材?这个年头做啥的都有啊!”“三德子”含糊地说,“过年了,回家了吧。”
“不行!三德子,我得走了。”他凑到三德子耳边说。
“咋哩?急啥哩?”三德子睁开惺忪睡眼说,“跟我一个炕睡一宿再走嘛!”
“不行!我得走。”他已经决定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像一只鸡笼,要是被人家外面堵住,自己就插翅难飞了。再没有二姐和玉莲来救你。
他心里开始急速思考下一个去处。找旅店,又得花钱一百多,明天该饿肚子了。找谁呢?老情人朱影?多年不见她还会认得老子吗?直接上门,会不会撞上别人?——那个女人,哪能缺了男人!
然后他想到了阿珠。对,就找阿珠。她是表妹,突然造访也没事。对,就去金城公馆!
想好了,他掏出手机,翻找号码,然后拨通了阿珠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