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生论(2/2)
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爱人不觉他被杀之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这是他的报恩和复仇。
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注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
但厌恶现世的人们还住着。这都是现世的仇团,他们一日存在,现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了,*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了,哀求过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
勇各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音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居头们!
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们瞪眼,并且想: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因为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们要愤怒一生,——而且还要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夏天近了,将有三虫:蚤,蚊,蝇。
假如有谁提出一个问题,问我三者之中,最爱什么,而且非爱一个不可,又不准像“青年必读书”那样的缴白卷的。我便只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幸而我不懂。
约翰弥耳说:*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这才渐近于正经的活人。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订,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现在,从读书以至“寻异性朋友讲情话”,一似乎都为有些有志者所谓病了。但我想,责任太严,也正是“五分热”的一人病源。譬如自己要择定一种口号——例如不买英日货——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友也履行十年,或者也讲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记得韩非子曾经教人以竞马的要妙,其一是“不耻最后”。即使慢,驰而不息。纵令落后,纵令失败,但一定可以达到他所向的目标。
预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然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
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如果孔丘,释迎,耶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绝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
人们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为不易相通,杀人者便以杀人这唯一要道,甚至于还当作快乐。然而也因为不容易相通,所以杀人者所显示的“死之恐怖”,仍然不能够做戒后来,使人民永远变作牛马。历史上所记的关于改革的事,总是先仆后继者,大部分自然是由于公义,但人们的未经“死之恐怖”,即不容易为“死之恐怖”所慑,我以为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