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郁闷的阿里之路(2/2)
校长摊着手说:“钱,没钱!”
张浩天看见一个脸颊红紫的女孩,低着头眼光躲闪,极力想用衣袖遮住两只冻伤的手。女教师走过来小声说:“班上这样冻伤的同学很多,特别是女同学冻伤后都有些自卑。有个男同学还留下残疾,从此再没来上课!”
张浩天不知再问什么,李小虎也把相机收了起来。校长有些尴尬,借口说要带他们去看全套电化教学设备,把他俩拉到了门外。走进电教室,校长说:“这些设备都需要电,可是电力有限,这些电脑、幻灯都是摆设,几乎没有怎么用过。”
张浩天问:“这里每天有几个小时的供电?”
校长一脸无奈的样子,说:“白天几乎没有电,基本靠自然光上课,晚上只有两个小时的供电时间。同学们在学校还好过,回到家根本没法看书写字。”
张浩天说:“不可以用太阳能发电吗?”
校长苦笑了一下,说:“是啊,既然我们已经建成了高原上第一座采暖房,就看见了希望,可是太阳能技术推广利用还不够,远远满足不了要求。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非得建水电站啊!”
校长的话使张浩天再次想到了何帅,迫切地想见到他。
校长把张浩天他们领到活动室,正在打乒乓球的同学立刻围过来,把拍子塞到他们手里。他俩也不客气,脱了衣服就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李小虎捡球时发现几个同学正在摆弄他的相机,赶紧放下球拍走过去,把相机夺了过来。张浩天说:“别那么紧张,给同学们说说你那家伙咋用,就当给他们上一堂摄影课吧!”
李小虎看见同学们渴望的眼睛突然心一热。是啊,这里的孩子哪见过这么高级的相机,谁又听过专业的摄影课?说不定自己的启蒙教育还能培育出几个摄影家呢!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林江涛和洛桑教给他的那点摄影知识现炒现卖介绍给同学们:“学摄影要先学会构图,你们都上过美术课吧?其实在构图方面,绘画和摄影是相通的。如果说绘画是在做加法,把你认为最美的景物一个个添加在白纸上,那么摄影就是在做减法,把多余的、杂乱的元素毫不留情地从画面上剔除掉,留下最美的部分……”
另一群学生围着张浩天不停地问:“未来我们是不是可以戴着耳机像看电影那样上课?”“再过二十年消防员是不是穿着特制的衣服在天上飞?”“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火星上生活?”……千奇百怪的问题让张浩天应接不暇,他只好总结性地回答:“世界上有无数仁人志士在努力解决这些困扰人类发展的难题,总有一天,也许就是你们中的一位,会把这些都变成现实……”
干着和采访无关的事情,俩人却乐此不疲,好几次要走,同学们都拉住不放。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俩才从学校出来。去单位找何帅,可他们说何帅去挖水渠去了。张浩天有些失望又有些高兴,虽然没有见到何帅,但知道他在阿里坚守了下来还是很欣慰。
穿街而过,忽然刮来一阵风,沙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割。俩人只用了五分钟就穿过狮泉河镇整条主街,回到记者站见洛桑和记者站的同志已经在饭桌上等他们了,赶紧走过去。
洛桑说:“今天我去采访,听行署领导讲得最多的话就是阿里的能源短缺是影响经济发展的突出问题,什么时候电力得到保障了,这里的面貌才能真正得到改变!”这正是张浩天最关心的问题,可洛桑端起酒话题一转:“阿里是象雄文化的发源地,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文化。象雄文化被称作西藏的根基文化,其宗教、文字、艺术等深刻影响着当今西藏的习俗和生活方式,我们今天的转神山、拜神湖、插风马旗、刻石头经文、放玛尼堆等,都是象雄时代留传下来的习俗。”
他的话匣子就此打开,灌进去半斤白酒,吐出来却如滔滔江河:“单说古格王国的兴落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其统治范围最盛时遍及阿里全境,威震中亚。曾经不可一世的繁荣王国为什么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我的推断是……”
洛桑从历史发展到传统风俗,从宗教信仰到文化艺术,排山倒海般涌来。张浩天和李小虎听得出神入化,记者站的同志竖起大拇指说:“我们在这呆了这么久也没你知道得多,佩服佩服!”
洛布顿珠不知不觉喝醉了,身子一歪倒在酒桌上。说到兴头上的洛桑只好停下来扶住他说:“今天就讲到这!”
大家刚站起来,何帅就带着寒气推门而入。张浩天把他拉过来给大家介绍,洛桑握住何帅的手说:“浩天他们一路上都在说你,一个人来到阿里不简单,我很佩服。但是今天不能和你喝酒了!”转身对张浩天说:“陪同学多喝两杯!我送顿珠先回去。”记者站的同事又开了一瓶酒,把饭桌留给了他们。
何帅坐下来说:“知道你们下午来找过我,放下东西我就赶来了!”他整个人裹在灰蒙蒙的大衣里显得精瘦单薄,头发乱糟糟地蓬在头上,只有一双微亮的眼睛让人感到些许生气。
张浩天把一双筷子递给他,说:“单位的人说你去挖渠了!”
何帅夹了一块洋葱,说:“天寒地冻的,冻土层都有几米厚,挖什么渠!我是带几个人规划提灌站去了!”
李小虎说:“我们还以为你不在阿里了呢!”
“不在阿里会去哪?喔,你们一定是以为我逃跑了吧?”
张浩天笑道:“原来你没有被大风刮跑,还在这里扎下了根!”
何帅见李小虎给自己倒酒,说:“不好意思,到我这,还得让你们请我吃饭!这样,吃完饭我带你们去逛街。”
李小虎说:“拉倒吧!那条街还没学校的跑道长,一眼就望穿了!”
何帅笑笑:“那也是我们狮泉河的主街,说什么也得逛逛!”
张浩天说:“我俩可是一路踏着你的足迹来到阿里的,走了一趟才知道这条路真不容易,堪比唐僧西天取经!”
何帅放下筷子说:“当初我一个人来,一路上死了好几回,几次看见死神向我招手!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来西藏就是为了寻找刺激,总算体会到了什么是死的感觉!”
李小虎嘴里含着菜,说:“原来你来西藏是为了找死?”
何帅说:“是啊,我就想体会一下在刀尖上跳舞的波涛人生,所以就报名来到了西藏。到了拉萨听说阿里是西藏的西藏,我又毫不犹豫在意向分配表中填了阿里。”
“原来是这样。那你不就如愿以偿了?”张浩天说。
“路上的苦不算什么,真正难熬的反倒是到了狮泉河以后,不知道要干什么,能干什么。办公室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有的连名字都没记住就走了。静下心来我就想,我总不能像他们一样风一吹就跑了吧?总要干点什么才不辜负这一路的艰辛啊!后来,我决心留下来,还满怀希望种下一棵树,想要挡住风沙,可那棵树连芽都没发就死了,我只好用它做了一把铁锹——铲沙!”
“今天去学校采访,看见孩子们坐在温暖的教室里上课,我心里还是感觉很冷。心想,什么时候阿里白天晚上都有电了该多好。再说,阿里要发展,做什么也离不了电啊!你不是学水利的吗,多建几座水电站呗!”张浩天说起了最关心的话题。
何帅夹起几根土豆丝,说:“我要说出来你们都不信,到现在整个阿里地区才修了七座水电站。有两座刚建成就被洪水冲走了,其余的三个也在后来的地震中震塌了,现在仅剩的两座都是微型电站,除了照明啥也干不成!”
“连洪水都能冲走的水电站,那不成了积木!”李小虎说。
“你的意思是,这里根本没法建水电站?”张浩天问。
何帅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是没有技术,二是没有钱。就说我们去年修的干渠吧,破破烂烂的,不足五公里长,你们要是看了都会流泪。今年修的提灌站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小小的泵站,还是争取了几年才要来的资金。为了实现在阿里建一个水电站的梦想,我和技术员李进一有空就在山沟里转,勘察地形、寻找水源,草图画了一张又一张。可是有什么用,都是纸上谈兵!”
张浩天十分沮丧。没想到理想和现实这么大的差距,现在除了和何帅一样长吁短叹,还能做什么呢?他想鼓励何帅坚持下去,可是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李小虎说:“只有等到高原冰雪融化的那一天了!”
何帅一脸苦笑:“有谁知道我何帅在这里,想做什么,这样的坚持和付出有什么意义?青春就这么短短几年,折腾两下就没了。等到我离开这里,也许事业、爱情一事无成!”
张浩天想象不出他未来的生活,说:“会有女人看上你的!”
何帅嘟了一句:“就是有女人喜欢我,我也不忍心害人家呀!”说完从大衣口袋摸出刘敏寄来的一封信。说是信其实一个字也没有,不,是一张写满字的报纸。原来以为自己写给她那么多封信都寄到月球上去了,没想到终于有了回音,可打开之后就是一张完整的“西藏日报”。当初,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什么蜘丝马迹,判断刘敏就是在委婉回绝自己!是啊,和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女人谈对象,和天际中的牛郎织女又有什么区别?继续下去就意味着要对方为自己付出和牺牲,他感到有些自私,甚至后悔当初给她写那么多信,还千里迢迢去找她。
何帅把报纸放在桌上却发现自己无法给他们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张浩天问他“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们的报纸”时,何帅掩饰住内心的纠结和挣扎,说:“报纸上说西藏‘五年规划’期间要加大基础设施建设力度,大力发展水利事业。可是我看这只是个远景,具体到阿里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
张浩天说:“既然已经列入了‘五年规划’,就指日可待了!”
何帅叹了一声,看着李小虎的相机说:“这里面装了不少美人照吧,没给自己选个好的?”
李小虎说:“啥美人照,我现在最想找条藏獒来养!”
何帅拍了一下他的肩,说:“还没长大啊,还不知道男欢女爱的快乐!”然后问张浩天:”你这么出类拔萃的,后面的女孩一定成群结队了吧?”
张浩天笑着说:“哪有的事!最有魅力的是徐致远,女朋友能跟着到西藏,现在都快当爹了!”
何帅眼睛一亮:“就是和那个娇滴滴,长得像妖精一样的杨丹丹吧?不过,在西藏这么艰苦的地方还是早点结婚日子才好过。”但眼中的光亮转瞬即逝,叹口气又说:“到现在我还在骗父母,给他们写信说阿里是个大花园,西藏最美的地方,四季常春,鲜花不断!”说完仰头喝干杯中酒,醉熏熏地瘫软在桌上。
张浩天看着何帅有些心酸,收起东西和李小虎把他架起来往外走。走到大街上何帅突然抬起头,指着黑灯瞎火的街道说:“我带你们去……逛街……”
张浩天带着些许遗憾和失望离开了狮泉河。
一上路,洛桑就和洛布顿珠窃窃私语起来,那兴奋的表情让人猜想要去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车在象泉河连绵的峡谷中欢快奔跑起来,很快就停在高耸林立的土林下。
张浩天抬头仰望,晨曦中的土林披霞染彩,光芒四射。那些纵上直下的沟渠又深又陡,皱褶处的光影忽明忽暗,像刀壁剑削一般苍凉悲壮。细看山顶突兀的城殿庙宇高低错落、轮廓分明,残垣断壁像是从坚硬的黄土中长出来的,依山势而上绵绵不断。
山脚下一个工匠正面朝太阳在石头上刻着经文,对大家的到来漠不关心,冷漠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敲打起来。而玛尼石堆上的五色经幡猎猎作响,像在替他诉说什么。
大家跟着洛桑走上一条土路,所到之处是和泥土一样金黄的农舍、洞窖、墙体。除了仅存的几间寺庙宫殿外,房屋全部倒塌。几处碉堡孤零零地耸立在高处,外围的城楼依稀可辨,城堡死一般寂静,沧桑而悲凉。
李小虎端着相机跑来奔去,披着金色光芒的身影在土林间跳跃。张浩天摸着土墙沉思冥想,不知道自己在难过还是在惊喜,发现自己踩在一个硬物上,弯腰从土里抛出一个破损的箭头,又发现脚边还有几片金属碎片,感觉自己穿过时间隧道来到了遥远的古战场,耳边杀声阵阵,眼前人马飞旋。他问洛桑:“没有猜错的话,这就是古格王朝遗址吧?”
洛桑说:“三百多年前,拉达克人进攻札达,臣民奋力反抗,终因力不如人,只能俯首投降,古格王朝顷刻灭亡。”
李小虎收起相机问:“活下来的居民都去哪了?”
洛桑望着透着悲壮气氛的寺庙说:“谁也不知道。但是他们为我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艺术瑰宝和灿烂文化!”
跟随洛桑走进落魄的寺庙和宫殿,看见了令人震撼的壁画。满碧丹青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出神入化,鲜艳的色彩就好像是刚刚画上去似的。画风张狂大胆,色彩艳丽华贵,人物姿态各异,神态万千。李小虎颤抖地举着相机记录他看到的一切。
张浩天把目光投向河谷的沧海桑田,心中再次充满万丈豪情。几百年前古格王朝如此辉煌伟大,可是历史的烽烟卷走了一切,而今,我们又站在了这里,将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追逐梦想,奋斗拼搏的足印。虽然前方的道路坎坷不平,但是任何人也无法阻挡我们前行的脚步和青春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