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个女人(2/2)
半个月后,村里贴出布告,牛旺以“侮辱伟大领袖的反革命罪”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运动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零四个月。
7
躺在炕上的穗儿,脸色煞白,面无表情,睁着大眼,凝视房樑。
精神几乎要崩溃的她滴水不进,床边的一碗鸡蛋哨子面热了凉,凉了热,丝毫未动。
父母生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又烧香,又拜佛,都无济于事。
常三运来了几次,坐在穗儿的炕沿上,既不安慰也不劝解,只是静静地看她一会儿。穗儿的父母求三运好好劝解劝解女儿,他只是说:“让穗儿安安静静地先躺两天吧。”
第三天上午,等人们都出工下地后,常三运又来家里看望穗儿。他在穗儿旁边坐了一会后,忽然眼含热泪,抽泣起来,先是呜咽,继而哭出了声,且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甚至像农村妇女那样,用拳头狠狠捶打着炕沿连哭带嚎:
“牛旺啊牛旺,你好无情啊!”
“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丑事?你不知道这是犯罪吗?”
“你把穗儿害苦啦!穗儿被你气病了,你知道吗?”
“你不是成心要让穗儿当反革命家属吗?”
“穗儿不是在想你,是在恨你呀!”
穗儿她娘听见哭声,赶快跑进屋,拉住常三运的胳膊,边哭边劝:“三运,别这样伤心,是我们命不好,不能怪牛旺……”
常三运不听劝解,继续嚎哭:“我错认了这个兄弟,我瞎眼啦!怎么没看准他这个人哪?”
当他抬手用袄袖擦鼻涕抹眼泪的时候,偷偷向穗儿瞥了一眼。他看见原本仰躺着的她侧过了身子,还用被子蒙住了头,身上的被子在微微颤动,显然她正在被窝里抽泣。
他不再哭嚎谩骂,也不理会钻进被窝的穗儿,见好就收地止住了啼哭,带着哭腔对穗儿她娘说:“我太难过,身上有点发冷,先回去了。大娘您放心,穗儿一定会好过来的。”说完,他擦干眼泪,抬腿走了出去。
常三运一阵哭嚎谩骂好像为穗儿涨满的胸腔泄了气,她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第二天下了炕,洗了脸梳了头,吃了小半碗小米粥,但身体仍很虚弱,不敢出门,觉着也无脸面对乡亲。半靠在床上的她回忆起三运哭骂牛旺的情境,觉得只有三运和她有共同语言,只有三运才能跟她谈牛旺,也只有三运能理解她的心情,她慢慢地开始想三运。
三天了,不见三运的身影,穗儿有点儿着急,让娘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说三运因伤心过度,身子虚弱,发高烧,一直躺在炕上休息。穗儿心里隐隐地不安。
常三运没有病,他的病是装的,他要以病勾起穗儿的恻隐之心。
第四天早上,穗儿正要让娘再去看看三运,想不到三运正好撩开门帘进了屋,棉袄里面不知塞了啥,鼓鼓囊囊的。
穗儿很惊喜地下了炕,关心地问:“听说你病了,不好好休息,又出来干啥?”
“没关系,发点儿烧,躺了两天就好了。”
穗儿她娘见女儿有了笑脸,高兴地出去为三运倒水。
“穗儿,看我给你带嘛来了?”常三运乐呵呵地从棉袄下面小心地
拿出了一个铝饭盒,“炖野狗肉,还热乎着呢,来,尝两块!”
“天寒地冻的,哪来的野狗肉?”穗儿说话中带着娇嗔。
“我发烧时,几个知青朋友到旗里找了好几家饭馆才淘换来的,说让我补补身子,我没舍得吃,给你拿来了。”
穗儿眼里充满感激,假意推着他的手:“人家让你补身子,你倒好,自己不爱惜自己,反倒给我送来了,我也不吃。”
“我一个大男人,小病一扛就过去了,可你不行啊!”他推开穗儿的手,揭开饭盒,用指尖夹了一块冒着热气的狗肉,直接送到了穗儿的嘴里。
穗儿不再推辞,张开嘴接过肉就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嗯,好吃,好吃!三运你也吃一块。”
……
又过了几天,是牛旺出事后常三运第三次走进穗儿的家,这一次他是拎着一个提包来的。看见娘俩正在太阳地儿里纳鞋底,三运很快打开提包,掏出了好几个红红绿绿的纸盒子,满面春风地说:“大娘,穗儿,这些是我捎信儿让妈妈寄来的,全是当地特产,你肯定没吃过。”
穗儿也不客气,高兴地一个个打开了盒子,看着各式各样、做工精细、从未见过、香气扑鼻的糕点,她心里甭提有多甜蜜!
穗儿她娘看女儿高兴,心里自然也乐滋滋的,礼貌地问:“三运,你爸妈他们都好吧!”
三运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在穗儿递过来的马札上说:“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不,我舅妈为我早死的舅舅戴了大半辈子反革命家属的帽子,吃不上喝不上又天天被拉出去批斗,九月份刚刚查出得了胃癌,还不到三个月就过世了,我爸妈能不难受吗?”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好像插进了一把尖刀,娘俩的心同时震颤了一下……
不知是哪路风水在起作用,哪座庙的神仙在相助,在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心仪的穗儿后,公社又奖励给队里一辆卡车,队长点名让常三运掌起了方向盘,一件件好事接二连三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时来运转的常三运有时自己也怀疑,这一切难道不是在做梦?当他扭头侧视右边座椅时,副驾驶位子上那个漂亮的姑娘——穗儿无疑给了他确切答案:都已梦想成真!
8
立冬过后,冷空气一股接着一股地吹来,内蒙大地开始封冻。
这天,常三运到旗里拉回一车救灾物资,顺便给穗儿买回了一条羊绒围巾,还给队长特意买了二斤东北一级黄烟叶和两瓶北京牛栏山二锅头。队长接过烟叶和白酒喜上眉梢,称赞道:“好,好,纯正的东北黄叶,地道的二锅头,好久没尝过这个味了,三运,谢谢啦!”他撕下一小块烟叶在手掌里揉碎,装进烟袋锅猛抽了几口,眯起眼,撕拉着嘴,一副十分过瘾的样子。可能是觉着这份礼很重,忙说:“三运,今天别走,咱爷俩在一块喝两盅!”
一盘花生米、一碟牛肉干、一盘拌萝卜丝、一盘白菜炒鸡蛋摆上了炕桌。两人脱鞋上炕,在炕桌两面盘腿对坐。队长没舍得喝三运送来的二锅头,拿出了自己酿的红薯酒,先灌满了酒壶,烫热后分别倒满两个酒杯。
队长端起酒杯说:“三运,咱们队亏得有你,帮了我不少忙,谢谢你啦!”说完,对着常三运的酒杯碰了一下,“来,干一杯!”
“好,干!”酒味苦涩,常三运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不管酒是好是坏,队长能给自己敬酒,不喝身上就已经发热。常三运拿过酒壶给队长斟满,又倒满自己的酒杯,直起腰来,双手捧杯:“队长,您这样看重我,我感激不尽,以后需要我时您尽管吩咐,来,我敬您一杯!”
队长放下空酒杯,夹了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突然叹了口气,说:“你这句话牛旺同样也跟我说过,那孩子……嗨,怎么说呢?应该是个厚道人啊!”他有些伤感,“三运,你说牛旺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丑事?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呀!”
提到牛旺,常三运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珠子转了几转,也显出十分悲伤的样子:“是啊,要说牛旺,我俩可是好兄弟啊!我就没把他看透,真是人心隔肚皮。当然,家里困难,偷几个南瓜补贴补贴生活也情有可原。”
“这年头谁家不困难?常说‘人穷志不短’么,话又说回来,偷几个南瓜也可理解,为啥要当反革命呢?唉,我真是琢磨不透……”队长说不下去了,低下头,攥住拳头在自己的脑门上轻轻敲着。
常三运诡异地看着队长,生怕自己露出马脚,先抿了一口酒,稳了稳神,接着说:“队长你知道吗?牛旺进去后,我连续几宿都没睡好,我也纳闷啊!我也不理解啊!但有嘛办法,人进去了,判了刑,不理解、想不通也是枉然,无济于事啊!”
不见队长接话,常三运又安慰说:“一人做事一人挡,牛旺也是罪有应得。你也别太为他伤心,年纪大了,保重身体才对。”他左手拿起自己的酒杯,右手托起队长的酒杯,两个酒杯碰了一下,递给队长,“来,咱喝酒,喝酒!”
9
有些伤感的队长借酒消愁,多半瓶酒下肚,心里才舒坦了些,脸上又露出喜色:“三运啊!咱不提牛旺,但就说这个案子,如果不破,上面肯定会怪罪我,我这个队长恐怕就当不成了。在这一点上,你算帮我大忙了。”
常三运本来就不胜酒力,喝的又是自家酿的土酒,既苦又涩,度数还高,连干了几杯后他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眼前变得模糊不清,舌根子也硬了起来。
“队——队长,您客——客气,这——这是应当的。”
“不是我客气,在咱们队就没见过像你这样有头脑有心计的人。”
队长既感谢又赞扬,让常三运晕晕乎乎起来,酒劲儿发作,话也变得多了。他先颤抖着手给两个空杯子倒满酒,然后梗了梗脖子说:“队长,要——要说心计,我差我——爸远去啦!我爸,嘛世面没——没见过?他——他才算有——有头脑,有——有心计的人。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我——我爸。”说完,滞后地竖起了大拇指。
“你爸是干啥的?”
“我们那儿有个——地方叫‘三——不管’您——知道吗?”
“听说过。”
常三运用手掌搓了搓脸皮,拍打了几下脑门,让自己镇静了一下,嘴巴子才略微利索了些,继续说:“解——解放前,在‘三——三不管’我爸可是无人不知无——无人不晓的人物,那些妓院老鸨、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玩杂耍的都对我爸是又敬又怵。哪几家要是为争地皮、抢顾客闹起纠纷,都离不开我爸给说和、融通,就连警察也得靠我爸爸帮衬。解放了,你猜怎么着?我爸被定为城市贫民,成了依靠对象。文革来了,我爸又成了造反派领袖,当上了‘三不管’地区的革委会副主任。你说,他如果没——没头脑,没——没心计,能是这命运吗?”
一听说他爸是这么个货色,老农出身的队长心有不悦,略带讽刺口味说:“看来你爸真是个江湖老手。”
“那——当然!”此时的常三运也听不出是好话还是坏话,只管飘飘然地顺着自己的思路叨叨,“从小我爸没少教育我、点拨我,有时嫌我心眼儿太实诚,还拧我耳朵踢我屁股呢。他对我说过,名人严、严,严嘛来着,对,对,严复,说他有句名言叫‘物竞天择’,什么是‘物竞天择’?物当然包括人啦,意思是人只要活着,凡事就得争,就得斗,不管你采取嘛办法、啥手段,只要你争赢了,斗胜了,老天爷才会让你活,而且让你活得好。你不争不斗,鬼才相信老天爷会选择你?队长,我爸这理论多深刻!在这样的爸爸教育下,你说我能不长心眼儿吗?”
“在这样一个‘好老子’跟前长大,怪不得你三运有计谋,有脑子。”队长把‘好老子’三个字特别加了重音。说完自己端起酒杯,也不同常三运碰杯,“咕咚”一声喝了下去。
此时,他突然回想起了一件事。自牛旺的案子破了后,公社领导曾提出把常三运列为培养对象,也好在知青里树个标杆,让队长作为培养人介绍他入党。队长有点犹豫,说这个三运有点儿嘎,太有心计,……话没说完,那位领导就反驳道,我们需要常三运这样的嘎劲儿,需要他的智谋和心计,这是革命的嘎劲儿,是革命的心计和智慧。设想一个老实得像榆木疙瘩一样的人,对革命有用吗?有本事带领人民奔向共产主义吗?
想到这儿,队长偷偷乐了,亏得时间短,还没来得及办,不然让这样一个家庭背景的人入了党,那真是愧对组织了。
队长没有兴趣继续谈论常三运的爸爸,于是有意转向另一个一直令他纳闷的题目:“唉,三运,我问你,你是怎么把案子同那个臭南瓜联系起来的,结果还真和你预料的一模一样。”
夸完有心计的爸爸,常三运更加飘飘然了,不敬自饮地又灌进肚里三杯,已是醉意朦胧,于是接过队长的话题骄傲地说:“什么烂——烂南瓜?那都是我——编的。队长你——猜,那个臭南瓜究竟是咋——咋回事?”
“我哪知道?你说是咋回事。”
脑神经被酒精麻醉了的常三运已心无遮拦,开始无保留地“酒后吐真言”。
10
那日,常三运在南瓜地边上割草,突感肚子有些胀满,于是走进了南瓜地,一个个滚圆滚圆的南瓜很讨人喜爱。看着这些可爱的南瓜,从小蔫坏的常三运突生奇念,他找了一个大个儿南瓜,用镰刀小心地在上面挖了个三角口子,然后看看左右无人,便对准三角口子,把一泡屎全拉了进去。用南瓜叶子擦完屁股,又拿起挖下的那块三角,小心翼翼、严丝合缝地扣在了南瓜口上……他很得意这个创造,他创造了一个新型“地雷”,这新型“地雷”的威力要比小兵张嘎的土地雷不知要强多少倍?新型“地雷”总有一天会在某家“爆炸”,案板、锅台流满黄汤臭水的景象多么动人!常三运咧着大嘴,偷偷地笑了……
队长“咕咚咚”独自猛饮了一杯,压了压火气,继续问:“你能保证那个南瓜不会被认出来,难道没有开过口的痕迹?”
常三运磕磕巴巴地又讲了他的道理:在城市,卖西瓜的为了让顾客看瓜熟不熟,就是这样挖个三角口子,如果瓜熟就卖给顾客,如果不熟就留下,卖瓜的照样把挖下的那块严丝合缝地塞回去,再放几天等熟透了再买,谁也看不出来。
听了常三运的恶作剧,队长又气又恨,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损人啊,你这不是缺德吗?”
“唉,队——队长,您——你是骂——骂我,还——还是夸我?要说这——这事还真算不了什么,我不是吹,长——长这么大,类似这样调皮捣蛋的事我——我干过的多了去了!”
火气上来的队长本想痛骂几句,又想,对这个醉鬼,骂又有啥作用?只能无奈地叹道:“可惜了儿的一个大南瓜,让这杂种给糟践了,够一家子吃两顿呢,唉!”说完,他伸开了盘坐的双腿,边向炕沿挪动边说,“三运啊,今后要往好处学,心计要用在正经地方,这见不得阳光的缺德事可别再干啦!”说完,拿起瓶盖,紧紧地拧在了还剩一点点酒的瓶子上,穿鞋下了炕。
常三运不知好歹,伸手去夺酒瓶:“队——队——队长,别——别盖啊,咱——咱还得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