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错失(2/2)
三年之后他回到玉雪山下时,才发现人烟稀少、土地荒疏,当年的繁盛热闹早已绝迹。仅剩的一些搬到玉雪山外围的人们,在看到他时露出了悲伤的目光,他们说他的身影很像他们见过的一个人。
他为守护他们而生,他们却并不认识他,他们只在神坛下远远地仰望过他尚且年少的身影,一如他只在高高的神坛上看他们匍匐在地。
可是,当他说他就是他们的祭司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却突然燃起愤怒。他们步步逼近,声声质问,身为护琴祭司,肩负着保卫所有族人的使命,为何要在灾难来临之前独自逃走?那一刻他狼狈不堪,无言以对,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灾难。
他仓惶地奔向圣城,却终是在那道深渊前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终于知道,王姬为何要他连夜悄悄离开圣城。她早已预料到了一切,可是她身为王族,必须遵从祖训终身不得走出圣城,她必须把她的年少天真,她的青春韶华,以及她的漫长生命都献给她的子民。可是,哪怕是这样贫乏的人生,她都来不及品尝,她死在八岁那年的冬天,还不曾过完她的童年。
那一夜他回到这里,站在这道天地震动后留下的深渊前终于痛哭失声,却没有勇气走到圣城的脚下。
孤竹在那夜离开了玉雪山,继续未完成的使命。那时他想,假如却羽琴真的拥有拯救苍生的力量,那么只要找到那根琴弦,就可以救回她救回玉雪山。可是那之后,他在九域六国流浪多年,总是无数次地看着琴弦在指尖断裂。最后终于明白,有一些传说只是传说,它只有支撑信仰的力量,却无法给任何人救赎,而当初她让他离开,也不是因为她相信却羽琴可以拯救玉雪山,她只是为了救他一人。
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过往,原来都暗藏在了琴弦里。
我想起郑国公府寿宴那晚,他一个人坐在高楼明月里弹琴的样子,或许就和当年他坐在高高的祭台上为他的子民弹琴时一样吧。
传奇的背后,也可能是让人失望的荒芜——我终于明白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曾经无数次猜测他的身份,富家的公子,流亡的贵族,或是潜伏的细作,却还是没有猜到竟然有这样的故事。我终于知道,为何我第一次听到的琴音那样孤绝。如我这般亲族几乎亡尽的人,却终还是曾经拥有过温暖,而他却是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孤身一人,只为那冰冷的琴弦而活着。
孤竹站起身,抚了一下那根赤红的羽弦,然后轻轻将却羽琴放在了地上。他看着那白雪覆盖的残城,道:“哥哥要放弃了,却羽琴已毁,这或许是天意,告诉我们有很多事情终究无能为力。”
我在听到他说“哥哥”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很多事。相识这几年,他对我永远都保持在朋友的范围内,从来没有过半分亲昵的语言和动作,甚至那天在山洞中那样危急的情况下,他也只是握住我的手腕带我前行。
这一刻我终于肯定,他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叫他哥哥的女孩子,都只是为了圆他心里无法释怀的执念和遗憾。
此刻朝阳初升,白茫茫的大地和山峦幻化成了千千万万的水晶,在阳光下折射着莹白细碎的光芒。他背对着那些光芒转过身看着我,双眸明亮,目光里有无限的温柔。
他说:“长乐,谢谢你。因为你,我决定回到这里,与过去彻底道别。也因为你,我终于想到,我还可以追寻余生的意义。”
那一瞬间,千山万岭的光芒都在他的身后暗淡下去,只剩下他站在那里,是松风水月、寒玉芝兰都无法比拟的风华。
我想,我其实是想向他走过去的,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半晌都发不出声音,心仿佛也被这冰雪掩埋了一般,失去了感知喜乐的能力。
这一刻我已经清醒,上苍对我向来残忍,怎么可能赐予我这么完美的爱情。那个拥有远古王室血脉的王姬,那个银莲花一般的女孩,她永远都干净美好地活在他的幻影里,而我,只是一个拥有血肉的影子。他曾说我是他余生的意义,我想他没有骗我,但那只是亲情无望的延展,而不是爱情,我和所有人都猜错了。
他脸上的笑容一分一分褪去,什么都没有再说。他转身去看天边的霞光,那目光很空,空得仿佛世间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我想,我也许可以恨他,恨他让我动了心,到最后却发现那只是一个梦。但我又找不到理由恨他,他什么都没有错,会错意的是我。可是,我还是不忍心揭穿一切,还是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所希望的是我代替他的王姬好好活着,我会成全他,就当作是他曾经对我那样好的报偿。我终究,还是不想看到他眼里的悲伤。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们下山吧。”
“好。”他声音平静,回答得很干脆。然后,他紧了紧狐裘大氅,径直向山下走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数丈远,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却羽琴,它安静地躺在白雪中,像宣纸上一笔浅淡的墨痕。孤竹他终于卸下了那些长久以来困住灵魂的枷锁,决定将过往封存于此,踏入新的人生。我本该为他高兴,为他祝福,却只觉得怅然若失。
这一刻我没有意识到,我们已将这一生所能相处的时光蹉跎过半,却依旧游离于彼此的世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