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真相(2/2)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冷静理智的考量后得出的结论,一步步,算计人心世情,算计几国天下。不容我反驳,也没想过要反驳。我只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安静地听他说,仿佛说的不是残酷的现实,而是一个甜美的故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那样深,那样沉,如同无星无月的夜空。我这才明白,当年他只是将这样的一面都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而仅仅把温暖轻松的笑容留给了我。但此刻,他将那些在年少天真崩塌之后,一点点构筑起来的坚强、隐忍,全都放在了我的面前,那样真实,也那样残忍。
他的眼中是沉重的哀伤:“这些年,我常常想起云城那个雨夜。那一夜,三月三日春正好,却突然下起今日一般的大雨。那一夜,我输给自己的弟弟,叔父,还有……”说到这里他声音嘶哑,似乎是说不下去了。
我只觉得胸口猛地一痛,瞬间已经不能呼吸。那年云归的父亲昭帝下旨赐婚,父亲他们为了参加我的婚礼,全都从临州来了云城,而我也从宫里出来,回了云城的祖宅。婚礼前恰好是我十四岁的生日,父亲便提前为我举行了及笄之礼。可是就在我及笄之礼的当日,皇长子孟洵告发太子和许家谋反,皇后一族和许家全部下狱,唯有云归和二哥两人逃了出去。若不是云归和二哥冒死回来将我救走,我也只能和父母一起死在狱中。
云归定定地看着我:“当年我输了天下输了你,输一次便失去所有,但是这一次,我一定要全部都赢回来。”
他眸中的痛色,以及那痛色之后的火焰,我全都已经看懂。但正是因为懂得,才愈加难过。因为有太多的事情它们都比爱情重要,所以连悲伤都似乎失去了理由和资格。
所以听他说完,我只是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么多年了,我似乎是一直在等待、喜悦、失望之间循环。从那一年你在揽月台上向我许诺开始,我就在等着嫁给你。已经等得太久了,也就不怕再等几年了。你有身为孟氏的骄傲,有男儿骨气,如今却不得不让人以为你依靠一个女人,你做这样的选择其实也很痛苦,我都明白的……”
他突然抱住我,阻止我说下去:“乐儿,不要再说了。你这样说,不是让我更加愧疚吗?”
我忍着将要落下的眼泪,继续道:“云归,我与二哥也有很多愿望,我们想回到临州,想为亲人报仇,想救出母亲。这些都要依靠你来实现,所以不要犹豫,一直往前走吧。我会等你,等到你说的那一天。”
曾经在楚宫我一直都在学习怎样成为他合格的妻子,而如今我终于做到了我被教导的那样——宽容与忍耐,陪伴并鼓励,可是我的心却那样的疼,没有人教过我应该如何来安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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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房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却依旧是愁云惨淡,雾气朦胧。
原来自己也可以表现得这样平静,但这平静只是故作的坚强。等待总是经不起变故,而希望很容易变成失望。
未来变得更加渺茫无期,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成全他,成全他的抱负,他的不甘,他想要的一切。他这样的人,本就该像当年一样紫袍金冠、神采飞扬,站在万众瞩目的地方接受众人的仰望和臣服。
我沿着回廊慢慢地走回去,到房间时看到二哥独自一人坐在窗下,不知在想什么。我走过去,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微笑着唤他:“二哥。”
他的神色是哀伤的,显然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看着你这个样子,让二哥觉得很难过,甚至希望你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哭闹一场。”
我的笑容慢慢变得惨淡:“二哥,以前母亲就教我们,遇事要理智考量。如今我已经学会了,不好吗?”
二哥的神色又暗了几分:“你不要怪他。他这些年身上所背负的东西,远远超过你我。这些年我一直待在他的身边,看他如何一步步几经起落走到今天,那些艰难都没有让你知道。且不说当年楚宫的事,就说来姜国的三年,从普通兵卒到今时今日,有多少的苦思算计,又染过多少明里暗里的鲜血。执念和现实逼得他不得不理智地考虑任何事,所以有时候无法优先考虑你……”
我轻轻点头:“我不怪他。二哥,你们一定要赢。”或许,我已经习惯于这样被动的等待了。何况这一次我所面对的不是命运,而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不能抗争,只能陪伴。
“小妹……”他语声有些哽咽,“委屈你了。相较于这种朝堂上的明争暗斗、阴谋诡计,我倒宁愿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可我不能看他一个人,我必须要帮他。”
我说:“我明白的。二哥,我不会怪你的。”因为我知道对二哥来说,血缘上云归是二哥的表兄,情分上亦是生死兄弟。从七年前二哥成为云归的东宫伴读之后,二人便在一处,无论是当年在楚国时争储的阴谋算计,宫变的腥风血雨,还是后来到姜国后战场的冷血无情,朝堂的明争暗斗,他们始终都同进同退,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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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恍惚还是那场宫变之前,我出宫回许家祖宅的那日。云归一直送我到宫门外,十七岁的他,褪去了初识时的稚气和单纯,带着少年的傲气与锋芒,站在城门猎猎的寒风里对我微笑。我低着头,看风吹起他紫色金纹的长袍,和我风帽边缘一浪浪漾着的白狐毛。他说:“乐儿,桃花开了,我就来娶你。”而我俏生生的立在风里,略带娇羞一如含苞的桃花。
第二日,我叫来婢女,撤下珍珠绡纱的帘幔,换过雨过天青的窗纱,将房间的布置陈设全都改变。那些太容易让我恍惚的旧梦般的空间,还是不要存在的好。在时光中,谁都无法保持当年模样。